这一念头如电光石火,彻底照亮了他眼前的迷雾。
那些专供达官显贵、谈玄论道的风雅茶会,那些金碧辉煌、隔绝尘嚣的高阁,不过是茶心会精心布置的棋盘。
他们试图将茶的灵魂囚禁于此,变成少数人垄断的玄学,而他,一度也曾将踏入这棋盘视为胜利。
何其荒谬!
翌日清晨,一则惊雷般的消息在整个巴渝商界炸开。
云记茶号,这个凭借兰花香祁红异军突起、风头正劲的新贵,正式宣布:即日起,退出本年度所有高级品鉴会与斗茶大赛,所有特级、一级茶叶,除履行既有商号合约外,余下部分不再向任何私人茶会出售,转为优先保障前线军需及一项全新的计划——“平民茶舍”。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那些等着看云记与茶心会正面斗法的商人们惊掉了下巴,那些囤积了云记茶叶准备待价而沽的投机者更是捶胸顿足。
谢云亭没有理会外界的任何声音。
他亲自带着鲁大工,在巴渝栈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前,竖起了一块三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没有繁复的纹饰,只请城里最好的石匠,一笔一划,力透石背,刻下了八个大字:
茶非贵物,乃养人之食。
这八个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将茶奉为阳春白雪、用以标榜身份的所谓雅士脸上。
这更是一份宣言,宣告云记的茶,从此将从云端走下,回归大地,回归人间烟火。
行动比宣言更有力。
三日后,在重庆最底层、最拥挤的十八梯贫民区,一家特殊的店铺开张了。
它没有华丽的牌匾,只用白灰水在墙上刷了五个大字:“云记平民茶舍”。
这里曾是孙掌柜名下一间濒临倒闭的当铺后院,如今,老掌柜二话不说,直接捐了出来。
茶舍的规矩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一铜板,一碗滚烫的粗茶,附赠两块蒸得热气腾腾的红薯。
老人、孩童,以及所有凭伤兵证的军人,分文不取。
消息一传开,整个十八梯都沸腾了。
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挑夫、船工、流浪汉,那些连喝口干净热水都成奢望的穷苦人家,潮水般涌来。
队伍从巷子口一直排到了江边,蜿蜒数里,却无人喧哗吵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开舍吉时,谢云亭亲自掌勺,将第一桶焙得焦香的粗茶倒入当街支起的一口大铁釜中。
山泉水注入,柴火烧得正旺。
就在此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只见那日夜守在茶马古道入口的铜铃婆,拄着一根盘龙拐杖,在小春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满脸皱纹,眼神却亮得惊人。
“东家,开釜煮茶,当有茶魂引路。”
铜铃婆声音沙哑,却传遍了整条街巷。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
那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焙了不知多少代的陈年茶灰。
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将那撮茶灰轻轻撒入沸腾的釜中,口中开始吟唱起一段苍凉、古老的歌谣。
那调子不属于任何戏文曲牌,仿佛是风过山岗、水流石涧的自然之音。
“魂兮归来,莫恋空山。魂兮归来,共饮人间……”
歌声落下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大釜中,那原本只有浓烈松烟味的粗茶汤,竟猛地翻滚起来,一股淡雅而熟悉的清香,如破土而出的春笋,势不可挡地升腾而起,迅速弥漫了整条街巷!
“是……是兰花香!”人群中,一个曾有幸在码头闻过云记特级茶的船工失声惊呼。
“天哪!是神仙显灵了!”
“茶魂回来了!茶魂没有嫌弃我们这些穷人!”
百姓们先是震惊,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他们捧着粗陶碗,喝着那碗中既有粗茶的醇厚,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兰花香的茶汤,许多人当场热泪盈眶。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味道,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尊重。
谢云亭站在釜边,也被这股香气震住了。
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在这一刻疯狂闪烁。
【检测到高强度、宽频谱“群体心香波动”!】
【波动源:三百七十二名饮茶者情绪共鸣。】
【分析:该频谱与“净香术”剥离频谱形成对冲中和效应,已修复“兰花香”关键分子链!】
一瞬间,谢云亭醍醐灌顶。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茶魂,从来不在幽静的深山,不在玄妙的法阵,甚至不在那一片片顶级的茶叶里。
它就在这千万人唇齿间的共鸣里,在无数普通人捧起茶碗时心中升起的那一丝暖意里!
这,才是足以对抗一切虚妄的、最强大的力量。
平民茶舍的火焰,一旦点燃,便成燎原之势。
小春子带着她一手建立的女子巡栈队,成了茶舍最好的管理者。
她不仅在每个茶舍设立了账房,还开设了夜校,教那些从苦难中走出的女工识字、记账、辨别茶温。
有一个曾是青楼妓女的女子,在学会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和那个“茶”字时,突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的人生,从这一碗茶、这一个字开始,才真正像个人。
谢云亭看到这一幕,沉默良久,随即下令:将巴渝栈那块“信行天下”的黄铜印牌,复刻千面,制成小小的铜牌,赠予每一间即将开业的茶舍。
他对小春子和所有女工说:“从今往后,谁为百姓泡茶,谁就是云记的茶道传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峨眉后山,静庐。
风铃儿偷偷藏起了一只从重庆黑市辗转买来的、带着豁口的粗陶茶碗。
夜深人静时,她不再对着香炉,而是用那串家传铜铃,轻轻敲击着碗沿。
叮当、叮当……
那清脆的声响,不再是引导“净香阵”的寂静节拍,反而带着一种市井茶馆里常见的、欢快的节奏。
她仿佛看到了十八梯那人山人海、热气腾腾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孽障!”
一声怒喝,空明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夺过铜铃,狠狠摔在地上。
铃铛碎裂,声音戛然而止。
他怒不可遏,自家师妹竟被那凡俗的烟火气所惑,动摇了清净道心!
“住手。”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静庵先生拄杖而立,不知已看了多久。
他没有看空明,而是弯下腰,将那串破碎的铃铛一粒粒拾起,握在掌心,良久不语。
次日,一道命令从静庐发出,传遍茶心会所有据点:撤回所有散布于民间的香师,静默潜伏,不得妄动。
重庆,巴渝栈。
谢云亭正凝神注视着脑海中的系统沙盘。
沙盘之上,一幅前所未见的“群体心香图谱”正在缓缓成形。
图谱以重庆为中心,延伸出无数条微光细线,覆盖了整个川东二十三县。
每当一间新的平民茶舍开业,图谱上便会亮起一个光点,如夜空中的星辰。
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这幅由人心点亮的星图,其边缘脉络,竟与他书房中那份残缺的明代“徽州茶驿”地契上的路线,有着惊人的重合度!
他取出当初白衣客所赠的那枚青玉,月光下,玉佩中心的古篆“栈”字,与图谱上最亮的那个光点交相辉映,仿佛有一股沉睡了数百年的信义,正在这万家灯火中缓缓苏醒。
深夜,万籁俱寂。
一封信被悄无声息地从平民茶舍的门缝里塞了进来。
巡夜的伙计发现后,立刻交到了谢云亭手中。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香粉。
谢云亭将其倒在掌心,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单一的香料,而是一半兰草燃烧后的灰烬,一半是带有浓烈气息的松烟粉末。
两种粉末被精心地混合,在油纸上摆成了一个清晰的箭头形状。
箭头所指的方向——湘西。
是敌是友?
谢云亭将香粉置于鼻端,闭上眼。
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微光一闪,浮现出一行全新的提示:
【检测到复合气息指引……香引归途,故道待启。】
他猛地睁开眼,快步走到墙边,抬头望向那幅巨大的“万里茶魂”舆图。
他的目光越过四川,越过湖北,最终落在了湖南与贵州交界那片被标记为“蛮荒瘴疠”的区域。
舆图上,一道早已被历史湮没、标注为“明代废弃茶道”的虚线,此刻竟在他的视野中,微微泛起了幽红色的光芒。
他明白了。
有些人虽然退去了,却用一种他最熟悉的方式,留下了一把钥匙,一把通往过去的钥匙。
而他的征途,早已不止于眼前的商战与利益。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撮混合了两种极端气息的香粉重新包好,转身走向巴渝栈深处那间只有他才能进入的密室。
夜色沉沉,一场跨越数百年的寻路之旅,即将从一撮神秘的香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