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栈主厅的灯火,将谢云亭的身影拉得颀长。
他目光沉静,扫过面前神情肃然的几位心腹,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铁。
“鲁大工,”他首先看向那位满手老茧的匠人,“我要你在四号仓,用竹子布下一张网。”
“网?”鲁大工一愣。
“对,导风的网。”谢云亭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如电,“用一百根你做得最细的中空竹管,从四号仓的四壁均匀穿入。管子另一头,全部汇集到仓中央,末端给我糊上最薄的涂蜡宣纸。记住,要模拟人最平缓的呼吸,让它极慢地、无声地向外抽气。”
小春子心头一跳,立刻明白了东家的意图。
这是要将那种无形的“香雾”原样捕获。
可她旋即蹙眉:“东家,如果他们真能以音夺香,这等玄妙手段,岂是几根竹管就能抵挡的?”
谢云亭的目光落向桌案上那方冰冷的火漆印,指腹摩挲着“信行天下”四个字,沉声道:“他们夺的是高高在上的‘清净’,我就还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间’。”
这番话听着玄奥,但小春子和鲁大工没再追问,只是重重点头。
命令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四号仓成了禁地,只有鲁大工带着两个最信任的徒弟,在里面不分昼夜地忙碌着。
七日之后,正是月圆之夜。
谢云亭彻夜未眠,静坐于主厅,脑海中的系统沙盘前所未有地活跃。
子时刚过,系统界面猛地一闪,一行红色警示浮现:【高频同律气息波动异常!
源头锁定:四号仓!】
他霍然起身,快步冲向仓库。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异香扑面而来,纯净而清冷,仿佛月华凝露。
仓中央,那百根竹管汇集之处,悬挂着的百张宣纸竟无风自动,微微鼓荡。
借着马灯昏黄的光晕,谢云亭看到,每一张宣纸的中心,都浮现出了一圈淡青色的、由微粒凝结而成的完整符文!
那符文笔画繁复,宛如篆书,赫然正是水文翁口中,传说里《净香诀》的起手式——“月华引”!
然而,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系统对符文气息的进一步分析。
【气息成分解析:月华引符文……同源气息匹配:巴渝栈周边,十七户茶农家中炉灶炊烟残留……匹配度93%!】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被撕开!
茶心会根本不是什么隔空万里的神仙手段!
他们是派人潜入了巴渝栈周边的村落,借用百姓人家最寻常的炉火炊烟作为媒介和“放大器”,通过某种特殊的引子,让这些凡俗的烟火与他们的“香阵”产生共振,从而将夺香的频率传导到巴渝栈的仓库!
他们将最虔诚的仪式,建立在了对最底层百姓的利用之上!
次日清晨,谢云亭换上一身粗布短褂,提着一篮子新出炉的茶点,敲响了老茶婆阿梅家的院门。
阿梅婆婆见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谢云亭没说什么,只将茶点递上,陪着老人在院里坐下,聊着家常。
当他问起最近镇上可有生人来过时,老人的手明显一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灶膛的角落里,颤巍巍地摸出半块黑漆漆的焦炭,塞到谢云亭手里。
“东家……对不住……”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七天前夜里,来了个戴面具的瞎子,说是峨眉山来的高僧,要为我们这些茶户‘净茶脉’,驱邪祈福。他……他就在我家灶膛里,烧了那么一撮灰,还念了半宿的经。第二天,我家刚焙好的那批新茶,就半点香味都没了……”
谢云亭握紧那块微温的焦炭,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已荡然无存。
他安慰了老人几句,拿着焦炭迅速返回巴渝栈。
当他将焦炭置于系统沙盘之上,一束微光从焦炭中升起,系统界面上第一次浮现出一行全新的字样:【激活临时功能:气息残留溯源。】
一道纤细的光带在沙盘地图上瞬间拉出,精准地指向峨眉后山!
光带的终点,并非那神秘的“静庐”,而是在静庐东南方三里外,一处早已废弃的古窑洞。
那里,才是茶心会真正的临时据点!
当夜,巴渝栈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以为谢云亭会召集人手,直捣黄龙。
然而,他却下达了一连串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他不派一兵一卒,反而命令烘焙坊彻夜开工,三班连轴,不求精细,只求量大,专门焙制那种带有浓烈松烟味和发酵气息的粗茶!
紧接着,他让小春子组织栈内的妇孺,将一桶桶滚烫的粗茶倒入街头巷尾早已备好的大陶瓮中,任由那股混杂着油烟、柴火和茶叶酸香的“烟火气”,弥漫整个巴渝码头。
同时,他在城南最喧闹的空地上,摆开“百家茶席”,锣鼓喧天,广邀城里所有的乞丐、挑夫、码头力工,免费畅饮!
不求品,只求解渴管够!
一时间,整个巴渝城都笼罩在一股粗粝、滚烫、充满生命力的“茶味”之中。
这味道不高雅,甚至有些呛人,却让那些终日劳作的人们感受到了最质朴的温暖。
三日后,一则消息从峨眉山通过秘密渠道传来。
主持“月华引”香阵的空明和尚,在仪式进行到关键时刻,突然鼻血长流,神思大乱。
随后七日,他嗅觉尽失,竟连檀香与厕臭都无法分辨,被迫中断了夺香大阵。
静庐之内,气氛凝重。
“欺人太甚!此乃以污秽之气,冲撞清圣之道!简直是亵渎!”墨砚生拍案而起,须发戟张,恨不能立刻亲赴重庆,与那谢云亭当面论辩茶道之根本。
主位上,静庵先生(即前文中的盲眼老僧,静庐之主)却始终沉默。
他没有动怒,只是缓缓摇头,示意弟子递上一张刚从山下传来的照片。
照片上,一名缠着绷带的伤兵,正双手捧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中是浑浊的茶汤。
他满脸风霜,眼中却泪光闪动,正对着镜头,咧着嘴笑。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这味儿……跟我娘在灶头给我煮的一样,是家的味儿。”
静庵先生枯槁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错了。”他低声道,“我们想把茶魂请上神坛,他……却把茶变成了家。”
随即,他将那份详细的、针对云记下一步的进攻计划,投入了面前的炭炉。
“传令,”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各地据点,暂停一切行动。”
巴渝栈,灯下。
谢云亭注视着脑海中的系统沙盘。
那条代表着“品质溯源”的光带,因这几日满城饮茶的热潮,竟奇迹般地重新变得明亮、坚韧,甚至朝着更远的村落延伸开去。
然而,他脸上没有半分欣喜。
他凝视着地图上“静庐”的那个光点,对身旁的小春子低声说道:“他们不是败了,是看清了我们脚下走的是什么路。一个能看清对手道路的敌人,比一万个只知蛮干的蠢货更可怕。”
话音刚落,他掌心的系统沙盘猛地一震!
在沙盘的边缘,浮现出一组从未见过的、全新的符号——那是一串形如铜铃节律的波纹图谱,其震动频率,竟与每日清晨,风铃儿在后院为祈福而焚香祷告时,她腕上那串家传风铃的摇动节奏,完全一致!
谢云亭的瞳孔骤然收缩。
对手放弃了宏大的“夺魂”之术,却将目标,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身边最亲近、最不设防的人身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那些华灯璀璨、专供达官贵人品茗论道的高级茶会场所。
过去,他将能进入那里,视为重振家族荣耀的标志。
但现在,他看着那些高阁,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决绝。
这场战争的真正战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