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如七根钉子,牢牢钉进了簰洲湾的江岸。
这七日,江面上的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着最后的宁静。
谢云亭需要的天地人合一之机,正在这片寂静中,由无数双手、无数颗心,一点一点地打磨成形。
时机,是水文翁用耳朵“看”出来的。
这位双目失明的老舟师,自那夜听出“人鼓”之后,便再未离开过江岸。
他让人用牛油布在江边搭了个简陋的窝棚,日夜枯坐其中,手中那根中空的楠竹筒,如同他新生的感官,一端探入变幻莫测的江水,另一端则死死贴着他那双能听见水底龙吟的耳朵。
七日来,他听尽了江流的喜怒哀乐。
听过鱼群洄游时细碎的鳞片摩擦声,听过暗流撞击礁石后不甘的呜咽,也听过深夜里水草被扯动时如丝线绷断的微响。
直到第七日黄昏,残阳如血,将江面染成一片壮烈的殷红。
水文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激动。
他颤抖着收回竹筒,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猛地朝栈桥的方向喊道:“东家!时辰定了!”
谢云亭闻声疾步赶来,蹲在他身前。
“翁伯?”
“月圆夜,子时三刻!”水文-翁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西北风初起,潮头将退未退之际!老朽听了七天,只有那一刻,这朝天门下的七股主暗流才会短暂交汇归心,形成一个‘静水潭’!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却是这江龙翻身时,唯一露出的肚腹!唯此一刻,十船合龙,船阵可稳如泰山!”
谢云亭神情一凛,立刻取来纸笔,将水文翁口述的每一个字都郑重记录下来,而后用火漆封缄,郑重地交到一旁的小春子手中:“入档,最高密级。”
小春子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重重点头。
一旁的鲁大工却拧紧了眉头,忧心忡忡地开口:“东家,把所有希望都押在这一刻,太险了!长江水性,神仙难料。若届时风向有变,或是敌人趁我们全力合龙时发动突袭,十艘主舰一旦错位,龙骨相撞,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鲁大工的话让周围的工匠们心头一紧,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云亭没有反驳,他只是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或担忧、或坚毅的脸庞,声音沉静而有力:“那就让每一根链,都焊进人心。”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众人心中的迷雾。
“地利”的根基,由阿焊和他的十二名铁匠用血汗浇筑。
江心浮台上,最大的一个工棚被临时改造成了熔炉车间。
十二座风箱昼夜不息地嘶吼,喷吐的烈焰将整个工棚映得如同白昼。
赤着上身的汉子们,汗水刚一冒出皮肤,便被灼热的空气蒸发。
阿焊,这位独眼的技师,成了这里的绝对核心。
他放弃了传统的锻打法,独创了一种“三重熔接法”。
先以柔韧的赤铜为芯,保证锚链在极端受力下不断裂;再用百炼精铁层层包裹,提供无与伦比的强度;最后,在链条节与节的连接处,趁着滚烫,浇灌进混合了桐油与石粉的秘制浆液,瞬间冷却固化,使其浑然一体,再无任何缝隙可寻。
这是一个无比枯燥且危险的过程。
每一节链环完成,都由谢云亭亲自上前查验。
他不用手摸,也不用尺量,只是闭上眼,脑海中的鉴定系统便会投射出链环内部的结构图,任何一处细微的砂眼或焊接不均,都无所遁形。
“这节,砸了重做。”第六日的下午,谢云亭指着一节看似完美的链环,冷然道。
一名年轻的铁匠涨红了脸:“东家,这……这看着没毛病啊!”
谢云亭没有解释,只是拿起一旁的大锤,对准链环的某一处,猛然砸下。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链环应声而裂,断口处,果然藏着一个针尖大小的气泡。
众人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自此,再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第七日,当最后一节主链在刺目的火花中完成接合,整个工棚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阿焊踉跄着摘下那只遮挡伤疤的独眼罩,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烧伤痕迹,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那尚有余温的巨大链条,沙哑地对谢云亭说:“东家,这链,比我的命还结实。”
谢云亭递上一杯早已备好的热茶,茶雾氤氲了他深邃的眼眸:“阿焊师傅,它承载的,不止是船。”
“人和”的暖流,则由小春子一丝不苟地调度着,汇入这钢铁之躯。
这位栈桥上首位、也是唯一的女账房,展现出了与她年纪不符的惊人统筹能力。
她的指令清晰而高效,如同精密的齿轮,带动着整个后勤体系飞速运转。
上游收购来的三百担特级祁门毛茶,被悉心装入双层密封的陶瓮,稳稳当当地置于中央仓储舱,那里是整个船阵最安全的核心。
烘焙坊内,足够燃烧七日的松柴堆积如山,干燥的松香弥漫在空气里,预示着未来的茶香。
每一座警戒塔上,都配齐了铜炮、三色信号灯和塞满了金疮药、绷带的急救箱。
更令人动容的,是来自岸上百姓的支持。
不知从何时起,沿途的茶农们竟自发组织起了运输队。
他们没有车马,就用自己最坚实的肩膀,百余人排成长龙,肩挑背扛,将一担担粮食、一捆捆蔬菜、一坛坛清水,源源不断地送至江岸。
一日傍晚,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挤到小春子面前,不由分说地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怀里。
小春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包晒干的姜片。
“娃儿们夜里守在江上,湿气重,”老妇人布满褶皱的脸上,是质朴的关切,“泡水喝,别冻着了身子。”
小春子握着那包尚有余温的姜片,看着眼前一张张朴实的面孔,眼圈一热,深深地鞠了一躬。
合龙前夜,江雾弥漫。
谢云亭巡视完最后一艘驳船,见工匠们或倚着船舷,或席地而卧,沉沉睡去,许多人手中还紧紧握着冰冷的锤钳。
他脚步放得极轻,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袍,为一名睡梦中仍在呢喃着尺寸的青年盖上。
归途中,行至连接岸与船的浮桥尽头,他脚步一顿。
浓重的江雾中,一道身影卓然而立,一袭素袍,头戴斗笠,面容模糊不清。
是那个白衣客。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当谢云亭走近时,他伸出手,将一块冰凉的物事放入谢云亭掌心,而后转身,几步便融入了更深的雾气中,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云亭摊开手掌,那是一块通体温润的青玉,上面用阴刻的古法,雕着一个字——“栈”。
字迹苍劲古朴,笔力透玉,竟与那日铜铃婆口中古谣的起调韵味,完全一致!
谢云亭紧紧握住那块青玉,玉的冰凉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抵内心。
他对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这条路……原来,早有人在等。”
回到自己的帐中,他正待将青玉收起,掌心的鉴定系统界面,却毫无征兆地轰然剧震!
那片代表着朝天门水域的虚拟沙盘,在这一刻,彻底展开!
不再是平面的脉络,而是一个完整的三维动态水文模型!
十六条主水道,七十二条支线暗流,如同一头巨兽体内跳动的血脉,清晰地在他眼前呈现。
潮汐的涨落,风压对水面的影响,甚至每一处旋涡的转速与深度,都以数据的形式纤毫毕现。
这,才是“朝天门水文动态沙盘”的真正形态!
一行金色的小字,在沙盘上方缓缓浮现,光芒温润而坚定:
【众志成渊,可载千舟。】
谢云亭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系统的终极解锁,需要的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而是这万众一心的信念与期盼!
是鲁大工的匠心,是阿焊的血汗,是小春子的细致,是那老妇人的一包姜片……是所有人的意志,汇聚成了这片可以承载一切的深渊!
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气,将明日合龙的全部流程,在脑中这片完美的沙盘上,推演了整整九遍。
每一个步骤,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以及每一种应对之法。
终于,他猛然睁开眼,眸中再无一丝犹疑,只剩下如利剑出鞘般的决然。
“传我将令!”
“明日子时,十船齐进!主链先行,辅索后扣!”
“风来则借,敌至则灭!”
黎明将至,天色是最深沉的墨蓝。
江面寂静如常,只有微风拂过水面,带起一层细密的涟漪。
谢云亭独自立于旗舰“云记号”的甲板之上。
在他身后,十艘巨大的驳船如蛰伏的巨龙,静静地锚泊在浅滩之外,彼此间以临时缆绳相连,构成一个庞大而松散的阵列。
它们在等待一个号令,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化身为一座真正的水上雄关。
忽然,北岸远处的山巅之上,一星火光陡然升起,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格外醒目。
是铜铃婆点燃的晨祭之火。
紧接着,仿佛是响应这第一声号角,南岸的茶山、西边的渡口、东面的码头……一处处原本沉寂的所在,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火光。
星星点点,遥相呼应,沿着两岸连成了一条璀璨的光带,将黎明前的长江映照得宛如银河。
谢云亭看着这满江的星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冰冷空气。
但他也清楚,这一回,他们不再是江心的一座孤岛。
风暴未至,人心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