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墙高耸,箭楼上黑影幢幢,数十支泛着冷光的箭头死死锁定了车队,仿佛一片乌云压在众人心头。
这片土地的气息,比川东的矿道更加阴冷,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排斥感。
“东家,消息走漏了。”阿篾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周慕白的人快马加鞭,在我们前面散了风声,说我们是官府派来诱骗他们去修路的‘茶奴贩子’,征走的人,一去不回。”
茶奴贩子,这四个字如淬毒的钢钉,钉死了他们与苗寨沟通的任何可能。
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山民眼中,官府与汉商,往往意味着掠夺与欺骗。
谢云亭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气或惊慌。
他迎着山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巨大寨门,寨门上雕刻的图腾在日光下显得狰狞而古老。
他没有下令冲撞,更没有试图亮出任何官方文书,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原地扎营,后退三百步。”
三百步,这是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既不显得怯懦,也表明了绝无冒犯之意。
车队在谢云亭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始安营扎寨。
最显眼的,不是帐篷,而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茶棚。
一块新刨的木板被高高挂起,上面用苍劲的墨迹写着八个大字:“兰香奉饮,不取分文”。
随即,一口紫铜大锅架起,清冽的山泉水被注入其中,底下燃起了从徽州带来的上好松柴。
每日辰时,天刚蒙蒙亮,谢云亭便会亲自监督,将几饼“清明兰香红”投入沸水。
很快,那股独特而霸道的兰花香气便随着晨风,丝丝缕缕地飘向山寨,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叩响着那扇沉默的木门。
第一天,山风卷走茶香,寨门纹丝不动,仿佛一座石雕的坟墓。
第二天,依旧如此。
只有箭楼上的人影偶尔晃动,证明着那里并非空城。
车队里的人开始焦躁不安,但谢云亭依旧每日按时煮茶,神情专注,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并非过关,只是为了给这片沉默的群山,煮一锅热茶。
第三日清晨,浓雾弥漫。
当茶香再次升腾时,一个佝偻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雾气边缘。
那是一位老妪,满脸皱纹深如沟壑,被一个十来岁的孙女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向茶棚。
她们的出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寨墙上,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过来。
阿篾本想上前,却被谢云亭一个眼神制止。
老妪走到茶棚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渴望。
她没有说话,只是颤巍巍地伸出一只粗糙如树皮的手。
谢云亭亲自盛了一碗热茶,双手递了过去。
老妪接过,犹豫了片刻,终于将碗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茶汤入喉,她先是一愣,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就在众人惊骇之际,她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团黑褐色的浓痰,痰中还带着血丝。
那是常年吸食劣质旱烟、又受瘴气侵染积下的沉疴。
痰吐出后,老妪的呼吸竟奇异地顺畅了许多。
她怔怔地看着碗中澄红的茶汤,片刻之后,突然双膝一软,朝着谢云亭的方向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口中用苗语喃喃着:“祖灵……是祖灵的味道……回来了!”
这一跪,如同一声惊雷。
寨墙上下,原本死寂的围观村民顿时一片骚动,交头接耳声嗡嗡作响。
高高的寨墙上,一个身材魁梧、背脊微驼的老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便是龙驼公。
他手中的一把苗刀刀柄,正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叩着身前的石栏,发出沉闷的声响。
夜幕降临,山风更冷。
茶棚的马灯在风中摇曳,光影不定。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棚外。
那是个聋哑少年,名叫小竹。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谢云亭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和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
借着灯光,他在布上飞快地作画。
笔触简单,却异常传神。
画中,一队驮着茶包的马队正穿过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领头的那个人,看不清面容,但肩上扛着一枚巨大的、烙着火漆印的茶引。
而在他们身后,跟着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仿佛是失落的魂魄。
画完,小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又指向谢云亭,做出一个倾听的姿势。
谢云亭瞬间明白了。
这孩子听不见世间的言语,却能“看见”记忆的形状,看见那茶香唤醒的、深埋在寨子血脉里的故事。
他郑重地接过那块画布,没有折叠,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挂在了茶棚最中央的篷柱上。
马灯的光芒,恰好照亮了画中那队穿雾而行的先人。
第四日午时,烈日当空。
紧闭了三天的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名身着蓝布劲装的苗家女子走了出来,她便是银凤。
与传说中击鼓主盟誓的形象不同,此刻她腰间的长鼓未响,脸上神情冷峻,径直走到茶棚前,将一只粗朴的黑陶碗重重顿在桌上。
“这是火塘婆要的。”她言简意赅,说完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阿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道:“东家,小心有诈,他们可能要试毒。”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仿佛没听见他的提醒。
他取出一饼用油纸细心包裹的、最高等级的“兰香红”,撬下最好的一块,亲自冲泡。
他没有用大锅煮,而是取出一套精巧的白瓷盖碗,用上了徽州古法“三起三落”的点水冲泡之术。
滚水高冲,低斟入碗,再高冲,如此反复三次,茶汤被逼出最醇厚的精华,色泽澄澈如上好的琥珀,兰香内敛而悠长。
他将这盏茶注入那只黑陶碗中,轻声道:“若连这点信任都不愿给,这条路,也不必通了。”
黄昏时分,当晚霞将天边烧成一片瑰丽的血色时,一个身影缓缓走出了寨门。
这一次,来的是一位手持木杖、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她便是苗寨的祭司,火塘婆。
她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茶棚,在正中央的长凳上坐下。
她没有喝那碗已经微凉的茶,只是端起它,闭上双眼,将鼻子凑近碗口,久久地嗅着那股香气。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残阳的映照下,仿佛一尊古老的石像。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七十年前,也有个汉人,在这里煮一样的茶。后来,他带走了寨子里六十个最好的男人,去走茶路。一个,都没有回来。”
她终于睁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鹰,直刺谢云亭的内心:“你要什么?”
谢云亭站起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转身从自己的行囊中,依次取出三样东西,郑重地摆在桌上。
第一样,是一小包用布袋装着的、来自安徽历口的泥土。
第二样,是一饼特制的茶砖,上面用模具压印着一个清晰的“谢”字。
第三样,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抱着一个孩童,笑得灿烂。
“我想要的,不是一条路。”谢云亭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是来告诉你们,像我父亲这样死在茶路上的人,不能再死得无声无息。我要让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味道,能回家。”
火塘婆沉默了。
她深深地看了谢云亭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三样东西,最终什么也没说,拄着木杖,转身默默离去,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
当夜,子时。
万籁俱寂中,寨子深处忽然传来三声清脆悠远的铜铃声。
铃声刚落,寨门再次打开。
银凤手持火把,带领着十名精壮的苗家青年走了出来,他们抬着一具沉重的、燃着炭火的巨大火盆,以及几条厚实的长凳。
火盆被稳稳地放在茶棚与寨门之间的空地上,火星在夜风中飞舞,映亮了银凤冷毅的脸庞。
“火塘夜话,明日酉时。”她将火把插在地上,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回荡,“龙驼公说——你若敢来,就带着你的茶炉,一起。”
谢云亭站在茶棚的阴影里,目光穿过跳动的火焰,望向那洞开的、深不见底的寨门。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小竹留下的那幅画布。
画中那领头人的模糊面容,仿佛在火光映照下,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