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决心如同磐石,而反对的浪潮则似浊浪排空,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最先感受到实际压力的,正是身处漩涡中心的吴永年。
升任按察使司佥事并获赐钦差节杖,并未让他的处境变得轻松,反而将他推到了更耀眼,也更危险的位置。
吉安府乃至整个江西官场,对他这位“幸进”的佥事,态度复杂而微妙。
明面上,无人敢再公开阻挠,但暗地里的掣肘与软抵抗,却无处不在。
清丈所需的文书、钱粮,在府衙各部门间流转时,总是莫名地出现拖延和差错;他调阅其他县的相关档案,得到的回应往往是“年久遗失”或“正在整理”;甚至他派往各州县传达指令、协助清丈的属吏,也时常遭遇各种“意外”和冷遇。
一股无形的力量,正试图用官僚体系固有的惰性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将他这柄锋利的刀牢牢困住,直至锈蚀。
与此同时,针对他个人的攻击也变得更加阴险。
市井间开始流传关于他“贪酷”、“好色”、“结交阉党”,影射他与皇帝身边太监可能的联系的谣言,编造得有鼻子有眼。
更有甚者,一夜之间,吉安府城的墙壁上出现了匿名揭帖,痛斥他是“皇帝鹰犬,戕害乡绅”,言辞激烈,煽动性极强。
吴永年心知肚明,这绝非刘家残余势力所能为。
这背后,是整个江西士绅阶层,乃至可能牵扯到更高层级人物的集体反扑。
他们无法正面抗衡皇权,便试图用这种手段,从道德和舆论上将他搞臭,让他寸步难行。
“大人,这……这该如何是好?”
新任的泰和知县,原县丞暂代,态度暧昧不清。
此刻拿着收缴来的揭帖,貌似面带忧色地请示。
吴永年面色平静,将揭帖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他淡淡道。
“清丈之事,乃陛下钦定国策,煌煌天日,岂是几句谣言、几张废纸所能动摇?传令下去,各队清丈进度不得延误,凡有造谣生事、张贴诽谤者,一经查获,按律严惩!若有胥吏再敢推诿拖延,本官认得他,本官手中的金牌和王法,却认不得他!”
此刻已经箭在弦上,绝不能再有丝毫退缩之意。
一退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必须以更坚决的态度,更果断的行动,来回应这些宵小之举。
他利用节杖赋予的权力,直接行文吉安卫指挥使,请求调派一小队兵士,专职护卫清丈队伍及关键证人安全,并弹压可能出现的骚乱。
同时,他将地方胥吏消极怠工的情况,以及市井谣言、匿名揭帖之事,再次密奏皇帝,并抄送周遇吉。
周遇吉接到消息,只是冷哼一声。
他并未直接派兵介入地方事务,却以“整饬军纪,防范奸细”为名,下令麾下骑兵加大了在吉安府城及各交通要道的巡逻频次和盘查力度。
那一队队盔明甲亮、眼神锐利的骑兵,无声地宣告着帝国武力的存在,极大地震慑了那些试图铤而走险之人。
而在京城,风暴同样在升级。
都察院几位御史的联名奏章被杨廷和压下后,更多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入通政司。
弹劾的对象,已从吴永年扩展到杨廷和本人,指责他“蒙蔽圣听”、“滥用职权”、“曲意逢迎”,是导致皇帝行此“苛政”的罪魁祸首。
甚至有人旧事重提,将杨廷和早年一些无关紧要的瑕疵放大,进行人身攻击。
朝会之上,气氛空前紧张。
当又有科道官员出班,引述“民怨沸腾”,要求暂停清丈时,杨廷和终于不再保持沉默。
他手持玉笏,稳步出班,面向御座,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臣蒙陛下信重,忝居首辅,唯知尽心王事,以报君恩。清丈田亩,厘清赋役,乃为国理财,为民苏困之良策!今有司奉旨而行,何来‘苛政’之说?所谓‘民怨’,究竟是黎庶黔首之怨,还是那些隐田匿户、寄庄诡寄、鱼肉乡里之豪强之怨?!”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出言反对的官员:“诸公皆食朝廷俸禄,受陛下隆恩,当思报效国家,为君分忧!岂可因一己之私,或受小人蛊惑,便置国家大政、社稷安稳于不顾,人云亦云,阻挠国策?!若觉老夫行事有差,大可明章弹劾,列出实据!若只是空言‘民怨’,含沙射影,非但不能动摇圣心,徒显自身格局之小,见识之浅!”
杨廷和这番毫不留情的驳斥,如同惊雷,在皇极殿内炸响。
他首次在公开场合,以如此强硬的态度,为清丈政策辩护,并将反对者直接与“豪强”、“小人”挂钩。
这不仅表明了他与皇帝共同进退的坚定立场,也意味着文官集团内部,围绕新政的分歧已彻底公开化和白热化。
朱厚照高坐龙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杨廷和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声望和首辅权威,为他扛下了最大的压力。
他心中既有感激,也有决断。
“杨阁老所言,正是朕之所思!”
朱厚照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清丈之事,朕意已决,绝无更改!诸卿不必再议。凡有尽心办差、勇于任事如吴永年者,朕不吝封赏!凡有阳奉阴违、阻挠国策者,勿谓言之不预!”
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场朝争暂时画上了句号。
但所有人都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杨廷和与皇帝,已然成为反对势力集中火力的目标。
而远在江西的吴永年,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不仅仅关乎一县一府之赋税,更关乎着这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改革,能否在惊涛骇浪中,寻找到那通往彼岸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