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禁地不在山的最深,而在“最浅”的那一层。小月说,第一个封印落成时,所有族人都要路过它,像出门必经门槛,时时提醒——别作死。
张荷站在禁地前,抬头看那块“门槛”。
这地方很奇妙:一面青白色的石壁只比周围凹进去了半尺,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掀起,露出一道薄如纸的“缝”。近看像纹路,退两步又像水面。再往后退,整片石壁就像一面被抚平的湖。
“封印是活的。”小月贴着石壁,指尖一触,指腹亮起一枚狐火,“它在呼吸。”
“我也会。”张荷学着她,把掌心贴上去,掌心浮出细小的光线,像一根根极细的弦。她闭上眼,轻轻调息,心跳和那面石壁慢慢对上了节奏。
砰——砰——
呼——吸——
“它睡得不安稳。”张荷低声道,“像有人一直在床边背九九乘法表,还背错。”
小月“噗”地一笑,又很快收敛起笑意,神色郑重:“激进派把长老关在第二层内廷。第一层是‘记忆门’,需要正确回应的族谱题,才会让开。”
“族谱我不熟。”张荷摊手。
“我熟。”小月挺胸,一副“背题我专业”的样子,“不过他们改了题库,加了一些‘政治常识’题。”
“比如?”
“比如‘如果人类入侵,九尾狐族第一反应应该是:A转进,b正面硬刚,c外交施压,d先发微博’。”
张荷忍笑:“你选什么?”
“选E,先把题库管理员揪出来打一顿。”小月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随即又收住,“不过说正经的,我们得在他们的巡逻空档进去。张荷姐姐,你能把我的气息掩下去吗?”
“能,但有副作用。”
“什么?”
“变丑三分。”
“……忍了。”
张荷举起手杖,指尖点在小月眉心,一丝薄雾般的魔力铺开,小月眼角的狐纹浅了些,发尾的光泽也暗下来,整个人从耀眼的九尾大小姐,变成了“有点可爱但是路过没人多看第二眼”的普通狐女。
“这招叫什么?”小月眨眼。
“锦上添花。”张荷说,“比‘浓妆淡抹’高一级。”
说笑间,前方巡逻队刚拐过弯,洞口空出半盏茶的时间。小月深吸一口气,步入“记忆门”。
石壁泛起涟漪,一行古字浮现:“请朗诵祖训第三条。”
小月清声而答:“谨慎用狐火,光明照己,莫炫于人。”
字迹收回,又浮现第二行:“请回答:‘若族群与外界起争,当先何为?’”
小月眼尾一挑:“先定边界,再定风度。”
第三行字慢慢显现,变成了极其现代的题干:“若人类学者提出联合研究,九尾狐族应当如何选择科研合作伙伴?”下面四个选项看得张荷差点笑出声:A蓝星科技部,b紫星科研院,c帝国工部,d随缘。
“选b。”小月不假思索,“紫星科研院比较守规矩,合作条款透明。”
“竟然不是d随缘。”
“那是狐狸的缘,不是人的缘。”
石壁轻轻一颤,像是点头,水面一样的“缝”朝两边分开了寸许,露出里层一条狭窄的廊,廊壁上有流光像鱼群游动。
“快。”小月握住张荷的手,两人一前一后挤进缝里。石壁在身后悄无声息闭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内廷的空气凉了三分,脚下是细密的青石,踩上去没有声响。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一亮——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正中竖着一柱白色的石,让人不由自主想起“门槛”。门槛上缠着极细的银丝,银丝每隔一寸有一点红光跳动。
“禁锢丝。”小月蹙眉,“用的是古时‘合族丝’的改造版。原本是各族联手缠在封印外用的,现在……系在长老身上。”
张荷的目光落在天井另一侧——那里正端坐着一位身形纤瘦的狐族长者,发白如雪,双目轻闭,胸口微微起伏。她身上缠绕的银丝在每一次呼吸时都微微收紧,又微微放松,像一条冷酷的蛇在量尺寸。
“她还醒着。”张荷说。
“不完全。”小月压低声音,“这丝会‘借气’,越挣扎越紧。”
“那就别挣扎。”张荷把背上的包一解,里头是数件她和学院那边临时做的工具:小型干扰器、阵纹描图笔、便携式“反控滴剂”注入器,以及一根看起来不太正经但非常好用的“魔杖短棍”。
“我来松丝,你去做‘软场’。”张荷说,“你有主密钥的血脉,软场由你来撑,能让禁地不排斥我们。”
小月点头,闭眼,低低地念出一段古老的狐语。她的九条尾影不显,但在她身后,空气里泛出九瓣形的淡光,像一朵安静绽开的花。天井的光线被调低了一点,石面泛起微不可察的暖意。
张荷趁势贴近银丝,抬手在银丝与石柱交接处点了点,干扰器“哼”地震了很小一声。银丝上的红点跳动缓了一拍。
“还需要第二个。”张荷又从包里摸出一个,贴在柱子的另一面。她手很稳,气息更稳,“合一之术”的心境让她整个人像一汪平湖——即便湖心下有礁,也看不到波纹。
两枚干扰器同时工作,银丝的红点逐渐变成橙,呼吸的收紧幅度也减小了。
“可以了。”张荷看向小月,“滴剂。”
小月点头,把“反控滴剂”透过银丝,准确地滴入长老口中一滴。那滴液体入喉即化,长老的睫毛微微一颤。
“长老?”小月轻声呼唤。
长老的眼皮艰难地抬了抬,眼底像有一星狐火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你们……”她的声音极轻,“来得……正好。”
“今晚主祭坛会‘升级献祭’,时间提前至亥初。”张荷抢在她体力下滑前把核心信息说出,“我们要在那之前让您脱困,并用您的权限调低封印逆用的阈值。”
长老慢慢点头,又缓缓摇头:“能松……但要人。”
“什么人?”
“合族阵……至少三族血脉同时献印。”长老的语句很断,“你们两个……不够。需要鹰族、虎族……或树族。”
小月与张荷相视,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树妖老头。
“我去找。”小月说。
“不用你去。”张荷拉住她,“你撑场,我去,快进快出。”
小月犹豫了一瞬,点头:“好。注意,他们在外面巡逻增加了‘嗅纹’。你身上有我刚才给的遮气,能撑半盏茶。”
“够了。”张荷收拢工具,转身便走,却在步出天井时被小月叫住。
“张荷姐姐。”
“嗯?”
“谢谢你。”
张荷回头笑了笑:“回来再谢。”
她身形一掠,没入那条廊道。石壁开合之间,只有她轻轻的呼吸。
……
外面山道阴影深得像墨。张荷脚步很轻,像一缕风,顺着她来时记下的沟槽回去找“冷坑”。刚到坑沿,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树影正往外挪——正是那位披着兽皮的树妖老头,另一只手还抱着一捆看不出品级的“空箱子”。
“嘘。”张荷一把把他提回阴影,“跟我走,别问,跑错路我背你。”
老树妖抖了抖:“我自己能走,你可别把我当柴火。”
“那你别当盆栽。”
两人一前一后,沿石缝疾行,避过两拨巡逻。山风从峡壁灌下来,带着淡淡的药味和铁锈味,夹杂还有一丝奇怪的甜香。
“红眼药剂的味道。”老树妖低声说,“他们掺了甜叶,掩味。”
“回去后我建议把甜叶列入‘危险甜品名单’。”张荷道。
天井处,小月还在撑“软场”。看到人影回来,眼里一亮。老树妖进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圈银丝,他的目光温吞的老井忽然有了一丝狠意。
“合族阵,需要三族血印。”张荷简要说明。
“树族算不算族?”老树妖自己先笑了,“算。我们是最早缠在封印外的那根丝。”
小月把祭台前的小印盘取下,按在地面凹槽。凹槽里的光立刻沿九道细线分开,像一朵花的九根脉络。张荷、老树妖、小月三人的指腹,同时按在了印盘上。
指尖一刺,三滴血落下,刚一触到中央石面,便被瞬间吸入,三色光芒攀上银丝。原本冷白的银丝像被烫了一下,浮出细细的青、绿、金三道细纹。
“开始送。”张荷道。
银丝一圈圈自己解下,像是终于被说服的偏执老人,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你们小辈别玩坏了”。小月扶住长老,给她喂第二滴“反控滴剂”。长老的呼吸均匀了些,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一双眼像冬夜里被点亮的两盏小灯。
“多谢。”她的声音仍旧很轻,却有了锋利的边,“我是青丘三代长老,‘青辞’。”
“长老,时间紧迫——”张荷话没说完,天井上方忽然落下一缕极细的黑光,如同从空气里抽出的一根针。黑光一触石面,立刻散成一圈纤薄的网,朝四面收拢。
“他们发现了。”小月脸色一变,“是‘追缚’。”
“我来。”张荷抬手,魔杖短棍在掌心转了一圈,棍尖点地,软场之中叠了个“折波”。黑网扑到“折波”上,被柔软地掀起,再柔软地送了回去,像被礼貌地请出了门。
“这招叫什么?”小月问。
“礼貌拒绝。”张荷额头有汗,笑容还在,“很好礼貌。”
青辞长老起身,脚步微晃,小月扶住她。青辞指了指天井角落的一方小盒:“我的副印。拿着它,你们可以更快地调用禁地边缘的‘合族丝’。”
张荷把小盒收入怀里,正要说话,远处谷底传来一声沉闷的鼓,如同石沉深井。紧接着,又是三声,节奏比之前更密。
“主祭坛提前了。”小月喃喃,“亥初之前,他们已经在预备。”
张荷望向天井方向的石壁,那里光线忽明忽暗,像心跳紊乱。她与小月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撤。”张荷说,“先把长老转移到第二避位。等杨剑那边的信号。”
“杨剑?”青辞长老看向小月。
“我们的人。”小月眼神坚定,“千里走单骑,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主坛。”
话音未落,石壁外忽然传来很近的一声厉喝,像矛尖撞在石上一记火星。
“谁在里面?”外头的声音冷冷。
小月看向张荷,张荷抿唇一笑,把魔杖短棍转了个圈,轻声说:“我出去套几句。”
她迈步向前,石壁在她面前像水一样分开了一条缝。
缝外,黑袍的影子压下来。
“你谁?”那人问。语气里带着习惯性的高高在上。
张荷侧头一笑,礼貌点头:“搬箱子的,顺便……来借个门槛。”
缝合的石壁,轻轻一颤。
山风忽然灌入,带来一丝血月谷方向的腥甜味——像是有一扇更大的门,正在远处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