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五年(公元194年)六月,长安城。
这座帝国的都城,从未像此刻这般,同时汇聚了如此多的目光与心思。来自天下各州郡的世家豪强代表,应朝廷琉璃、丝路、新纸之召,携重金与贡礼,数月间陆续抵达,人数竟达数百之众。他们或居于朝廷安排的馆驿,或赁下城中豪宅,使得原本就繁华的长安更添几分畸形的喧嚣与躁动。酒楼茶肆间,谈笑风生者,无不是锦衣华服,所言所论,皆离不开那即将在七月举行的拍卖盛会,以及对朝廷新政、未来利益的揣度与盘算。
然而,另一幅图景,却与这浮华的盛宴格格不入,甚至带着几分末世的警示。天空不再是往日的湛蓝,时常被移动的、发出沉闷嗡嗡声的灰黄色阴云所遮蔽——那是日益壮大的蝗群。它们如同不祥的预兆,盘旋在关中平原的上空,啃噬着本就因干旱而稀疏可怜的绿色。尽管去岁朝廷便大力推行清理虫卵、翻耕土地,今春更早早散养了数十万鸭群于田间,形成了对抗蝗灾的第一道防线,但蝗虫的数量依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时至六月,其势已如此骇人。
六月十五,依礼乃祭祀天地、祈求风调雨顺之大日子。这一日,长安南郊,早已筑起高台,旌旗招展,仪仗森严。刘协身着庄重冕服,率领文武百官,并特意下旨,令所有滞留长安的世家豪强代表,皆须前往观礼。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刘协立于高台之上,面对苍天厚土,以及台下黑压压的臣民与世家代表,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一卷明黄诏书,声音沉痛而清晰,传遍旷野:
「朕承高祖、光武之宏烈,嗣守宗庙,托于兆民之上,十有二载。夙兴夜寐,不敢康宁,惟惧不克负荷,上坠祖宗之基业,下负黎庶之仰望。
然自中平以来,皇纲失统,奸雄并起,海内鼎沸,苍生涂炭。朕德薄能鲜,未能光昭祖德,绥靖四方,致有袁绍、袁术之徒,世受国恩,位列台辅,不思报效,反怀枭獍之心,称兵构逆,割据州郡,僭号称尊。其罪上干天和,下悖人理,挑衅纲常,扰乱乾坤。
今二逆肆虐,战祸连年,兵戈之所及,城池为墟;赋役之频加,民力已竭。更乃干天之怒,降此戾气,旱魃为虐,赤地千里,蝗螟滋生,蚕食禾稼。司隶、兖、豫之民,或转徙沟壑,或饿殍于道,此皆朕之不明,德化不敷,驭下无方,赏罚失当,未能早除凶逆,以致天降灾疢,警示于朕!
《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又云:『兢兢业业,如霆如雷。』今灾异屡见,实朕躬之咎也。袁绍、袁术,悖逆天道,人神共愤,其罪固当诛夷;然导火之源,在朕弗能明察,弗能遏制于未萌,使忠良扼腕,奸佞窃位,终至祸乱相寻,殃及无辜。百姓何罪,遭此荼毒?田野何辜,罹此蝗旱?
朕心痛切,深自愧怍。今袒露心迹,昭告皇天厚土、四海臣民:朕当减膳撤乐,素服避殿,精诚反省,克己修德。冀以至诚,上感天心,下慰民望。望尔文武百官,各修厥职,体朕忧劳;四方州郡,共勠力王事,抚辑流亡,扑灭蝗害,共度时艰。
惟愿苍天,垂怜下民,赦朕愆尤,涤除灾眚。早降甘霖,苏此枯槁;收此蝗孽,全我禾黍。则朕虽受谴于宗庙,亦无恨矣。若天意未回,灾异不止,朕愿独受其罚,勿伤兆民!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这篇罪己诏,文辞恳切,将天灾之因归于袁绍、袁术之叛逆以及自身失德,虽有推卸责任之嫌,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顺应天人感应之说的正统做法。念至动情处,刘协声音哽咽,几欲垂泪,其情其景,令台下不少百姓为之动容,甚至有人低声啜泣。
罪己之后,便是更为庄严肃穆的祈雨仪式。太常卿率领礼官,依古礼陈设牺牲玉帛,诵读祝文:
「维汉初平五年,岁次甲戌,六月庚子,嗣天子协,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只:
呜呼!昊苍在上,监观四方。烝民有欲,惟天是从。今朕履位,政教有阙,奸宄萌生,干戈不息。逆臣袁绍、袁术,负恩悖德,称兵构乱,扰乱纲常,荼毒生灵。其戾气上冲,干犯天和,乃致玄冥失司,旱魃为祟,炎阳肆虐,赤土千里;蝗螟应运,蔽野遮天,蚕食嘉禾,民将无食。
朕心震惧,夙夜祗栗,已知厥咎,深自刻责。减膳撤悬,素服避殿,精诚修省,以答天谴。惟我烝民,无辜受殃,号寒啼饥,转徙流离。朕实不忍,痛彻心髓。
伏惟皇天上帝,好生为德;后土神只,长养为功。念斯民之困苦,矜苍生之无告,赦朕弗类之愆,收此炎旱之威。驱蝗螟于绝域,降甘霖于中土。使枯槁复苏,焦禾再苗;沟渠充盈,井泉涌冽。则上不绝祖宗之祀,下可安亿兆之心。朕当率尔臣工,砺精图治,扫清妖氛,廓宁寰宇,以报天地生成之德!
谨以洁牲醴齐,粢盛丰备,匍匐荐献,翘首企望。哀吁恳祷,惟神格思!尚飨!」
祝文朗诵完毕,刘协亲自上前,焚香奠酒,率领百官三跪九叩,态度极尽虔诚。一时间,南郊寂静无声,唯有风声掠过旗帜的猎猎作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蝗群嗡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仰望苍天,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然而,天空依旧是那片被蝗云扰动的灰黄,烈日依旧灼人,并无半点雨意。
仪式结束,銮驾回宫。那些被要求观礼的世家代表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低声交谈。他们脸上并无多少被天子诚心感动的痕迹,更多的是算计与观望。
「陛下仁德,罪己祈雨,实乃圣主所为。」有人面无表情地说着场面话。
「只是这天时……看来非一日可解啊。」另一人捋须沉吟,「七月拍卖之期将至,不知朝廷还有多少心力操办?」
「粮价虽暂稳,全赖朝廷以工代赈,强行压制。然灾情若再持续,官仓能支应几何?」有人目光闪烁,显然在评估着未来粮食市场的可能波动。
「且看吧,还有一个月时间。正好瞧瞧,这位少年天子,面对如此大灾,究竟有何等应对之能。」一位来自冀州的老成世家族长低声道,语气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至少目前,他们还控制着局面,粮食未乱,盐铁仍在官手。我等……且静观其变。」
对于这些精于算计的世家而言,天子的罪己与祈雨,更多是一场政治表演。他们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这次灾难,对朝廷是巨大的考验,但对他们而言,或许也隐藏着机会——无论是即将到来的拍卖会,还是未来可能因灾而动荡的市场。他们就像潜伏的猎手,耐心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