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那场规模不大却震撼力十足的阅兵,如同在一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在长安城的世家圈子里激起了滔天蒸汽。
阅兵结束后的当晚,以及随后几天,各大世家的府邸密室、乃至一些看似风雅的茶肆酒楼雅间,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和焦虑。来自司隶、乃至通过特殊渠道紧急获知消息的河东、河内地区世家代表们,频繁密会,议题核心无一例外:天子这番“新军改制”,究竟意欲何为?对我等是福是祸?
长安城西,一处门楣并不显眼却极尽雅致的私宅内。 此地乃几位关中老牌世家代表的临时议事点。熏香袅袅,却压不住几分争论带来的火气。
“诸位今日都看到了吧?”一位来自京兆杜氏的代表放下茶盏,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那军容,那气势!绝非昔日羽林郎可比!陛下这是……真要练出一支虎狼之师啊!”
“虎狼之师又如何?”旁边一位须发皆白、来自扶风马氏(与马超并非直系)的老者慢悠悠开口,一副见惯风浪的模样,“再虎狼,也是朝廷的军队,是陛下的刀。陛下强,则朝廷稳,朝廷稳,则我等方能安稳经营。只要陛下的刀不对着我等,那便是好事。难道诸位还想回到董卓乱政、李郭劫掠,乱军随时可能冲进门劫掠的日子吗?”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我等世家之根本,在于土地、佃户、矿山、商铺。军队强大了,剿灭了匪患,肃清了地方,商路畅通,我等产出方能安全变现,换取更多资源,购买更多土地,吸纳更多流民为佃户。这才是根本!至于军队本身?呵,粗鄙武夫之事,何须我等过多操心?难道诸位还打算让家中嫡系子弟去军中历练,搏个马上功名不成?”
这话立刻引起了几位同样以土地为主要根基的世家代表附和。
“马公此言有理!说到底,这天下终究需要人来种地,需要人来织布,需要人来经营。武力可定一时,文治方能长久。陛下练兵,或是为平定西凉,或是为震慑关东,总归是为了大局安稳。只要赋税政策不变,土地制度依旧,我等根基便不会动摇。”
“正是!陛下再能练兵,这偌大的天下,终归需要士大夫来治理。朝廷运转,郡县管理,钱粮调度,刑狱诉讼……哪一样离得开我等?难道陛下还能指望那些刚学会认几百个字的军汉来处理这些不成?”
这几派观点可以归结为“务实派”或“土地派”,他们更关注实实在在的利益。军队强大等于环境安全,环境安全等于更好的剥削……呃,是更好的发展环境。只要核心利益(土地、人口、商业特权)不受冲击,皇帝爱怎么练兵马都行。
然而,另一批人的担忧则更为深刻和“哲学”。
一位来自弘农杨氏的旁支代表(与杨彪关系较远)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诸位,莫非只看到了军容雄壮?莫非没听到那声声怒吼?‘保护家财’、‘守护妻儿’、‘为了自己而战’!陛下这是在给那些军汉脑子里灌什么东西?”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寒意:“他们今日能为了保护自己的三瓜两枣而战,明日若他觉得……我等收纳佃租狠了,他会不会觉得我等也是‘掠夺’他家的‘乱兵逆匪’?”
这话如同冰水泼入油锅,瞬间让密室气氛一凝。
另一位河东卫氏的代表接口,语气同样凝重:“还有识字!陛下令军中普及识字,此风一开,后患无穷!今日他们认得‘忠孝仁义’,认得‘军令如山’,他日就可能认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年来皆是如此!一旦黔首开了智,见了世面,心就会野,就不会再安于现状,不会再甘心世代为我等佃户、奴仆!这才是动摇我等根基的大事!”
这两位代表了“忧患派”或“意识形态派”,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新军思想建设和文化普及可能带来的长远威胁。他们害怕的不是军队本身,而是军队所承载的那种“觉醒”意识会扩散开来,瓦解掉维系他们特权的社会基础和思想枷锁。
“卫兄未免杞人忧天了吧?”立刻有人反驳,是京兆韦家的一个年轻子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不过识得几百军令常用字,还能翻天不成?他们学的无非是‘冲’、‘杀’、‘守’、‘进’、‘退’,难道还能去读圣贤经典,研究律法税制?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个别天赋异禀的,又能如何?如今朝廷选官,首要仍是察举与征辟!地方评议,朝中引荐,哪一样不是我辈掌握?寒门庶子,若无我辈提携,纵有通天之才,又能有何作为?”
他环视众人,信心满满:“看看朝中诸位公卿!太尉杨公、司徒王公、我家族兄韦端、京兆杜畿、颍川荀彧荀攸叔侄,乃至陛下身边那位‘毒士’贾诩,哪个不是出身名门?便是军中顶级将帅,皇甫嵩、朱儁二位老将军,亦是世家!陛下的天下,终究是要与我等士大夫共治的!与百姓共天下?滑天下之大稽!陛下何等聪慧,岂会行此自毁长城之事?”
这番话又引来不少点头。这是“制度自信派”,他们相信现有的政治游戏规则足以消化任何潜在威胁。知识垄断和官僚通道掌握在他们手里,泥腿子认几个字,翻不了天。
但那位弘农杨氏代表依旧摇头:“不然。陛下令蔡伯喈(蔡邕)于大学之外广开旁听,有教无类,如今声望日隆,天下寒士趋之若鹜。此非开民智之兆耶?今日军中,明日或许便是乡学。涓涓细流,汇聚成河,终将冲击我辈堤坝。不可不防啊。”
争论至此,陷入了僵局。务实派觉得忧患派想太多,制度自信派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而忧患派则深感不安,认为其他人短视。
最终,一位一直沉默的河东卫氏的代表缓缓开口,做了总结:“诸位之议,皆有道理。陛下之心,深如渊海。此番军改,看似强军,实则暗藏机锋。然,正如韦贤弟所言,陛下如今施政,仍需倚重我辈。是共天下,还是独夫民贼,尚在两可之间。”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当下之急,非是自乱阵脚,亦非一味抵触。当务之急,是试探!试探陛下真正的心意底线。”
“如何试探?”众人望向他。
“陛下重武,乱世重武无可厚非,然文治根基仍在朝堂。我等当联名上表,盛赞新军威武,同时……委婉提请陛下,既已展现军威,当更专注于文教礼乐,譬如增补太学博士、规范地方察举、修缮典籍等事。若陛下从善如流,加大对我辈士人的倚重,则表明其心意仍在‘共治’,军改或许仅为对外。若陛下敷衍了事,甚至反过来进一步推行什么对我等世家不利的‘新政’,则……”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
“善!”众人纷纷赞同。这是老成谋国之道。先礼后兵,试探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