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高顺心中那股凛冽的寒意。他望着眼前这位泪痕未干、满面“慈悯”的幽州牧,只觉自己那历经百战、本应坚如铁石的心智,再次嗡鸣不已,几难承受。
刘虞浑然未觉高顺内心的波澜,他拭去泪痕,仿佛因天子密诏与这支“奇兵”而至底气稍足,开始慷慨陈词他那“万全”之策:
“高将军来得正好!老夫之意,非欲急于求成,与公孙瓒那厮硬拼,徒增伤亡,有伤天和。”刘虞捋须而言,状若运筹帷幄,“据探,公孙瓒正与袁绍战于龙凑,无暇他顾。待其战罢,无论胜败,必是师老兵疲,归巢休整。”
他眼中闪烁着一丝近乎天真的光芒:“届时,高将军亲率大军,围其壁垒!断其粮草,绝其水源!公孙瓒麾下士卒,亦是我汉家子民,多受裹挟,岂会真心效死?老夫阵前宣谕,申明大义,只诛首恶公孙瓒一人!晓谕其部众,弃暗投明者,一概不究!待其军心涣散,如此,便可兵不血刃,平定此乱!既可免将士伤亡,又可保全兵力,以御北疆胡患,岂非两全其美?”
高顺初闻“围困”之策,尚觉有理。对付公孙瓒这等百战之将,据守坚城,强攻确非上策,尤以刘虞麾下这支新募之师为然。公孙瓒的白马义从虽于界桥受创,余威犹存,野战仍极为可怖。
然当听到“勿伤无辜”、“阵前宣谕”、“申明大义”、“兵不血刃”数语,高顺只觉额角青筋跳动。
刘使君啊刘使君!您这是要打仗还是行教化?那是公孙瓒!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枭雄!指望以仁德感化?以言辞说动其麾下骄兵悍将?还要兵不血刃?除非公孙瓒突然暴毙,否则简直是痴人说梦!围城日久,士气低迷、粮草损耗巨大!
高顺心中万马奔腾,面上却静如止水。他深知眼前这位汉室宗亲、陛下称叔的封疆大吏,以仁德着称,深得民心(虽未必得军心)。直斥其“仁政”,非但不敬,亦无益处,反令这固执老者更加坚持己见。
幸而陛下圣明!高顺暗抚怀中“假节钺”之授,心下稍安。抚夷校尉位虽低于州牧,然加“假节钺”,即意味着军事上可代天子行权,必要时甚至可节制州牧!自然,高顺对民政一无所知,亦无兴致,而可喜的是……观刘虞之势,他对军旅之事亦是茫然,其满腔热忱,尽在安抚百姓、教化胡人之上。
此非天作之合?!
高顺拱手道:“刘使君仁德爱民,体恤士卒,末将敬佩!此策若成,实为幽州百姓之福,亦不负陛下圣恩。”
话音一转,开始设局:“然,围困之事,看似不战,实则凶险。公孙瓒凶悍,困兽犹斗,其麾下多亡命之徒。欲行使君之策,前提必是我军军容严整,围困如铁桶一般,令其不敢生半分侥幸之心,方能静待其变。否则,若我军阵势涣散,被其窥破,一旦奇袭,必致大祸。”
刘虞闻言,虽然他不太懂行军打仗,但是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位将军说得有理,连连颔首:“高将军所言极是!老夫亦知兵事非我所长,平日只重农桑教化,疏于军伍操练。如今营中人马,多是临时征募的义士及各郡县兵,良莠不齐,正需高将军这等大才严加整训!”
他如释重负,语气顿轻:“陛下既授将军假节钺,总领军事,老夫便安心了!自即日起,营中四万人马,连同一切军械粮草调配,尽付高将军统领!老夫与魏长史、鲜于辅等,必全力协佐将军,保障后勤,绝无掣肘!将军只管放手施为,该如何操练,便如何操练!一切以破公孙瓒、定幽州为重!”
高顺要的正是此言!心下长舒一气,高顺也是个直性子,也不谦让一番。
“既如此,末将必竭尽全力,不负使君与陛下重托!”高顺抱拳,语声斩钉截铁,“事不宜迟,末将即刻赴大营,熟悉情状,整肃军纪。另,我等前来之事,望使君严加密保,营中亦需统一口径,能瞒公孙瓒一日,我等便多一分胜算。”
“正当如此!正当如此!”刘虞满口应承,觉高顺思虑周详,果是专业之才。
高顺不再耽搁,当即辞出。一离州牧府,他深吸一口蓟城清冽之气,只觉心神顿爽。
幸而此老不管军事!幸而陛下赐予节钺!
他大步流星,直赴城外那座令他头痛的“市集”大营。
至营门,那纷乱景象依旧。高顺面沉如水,对身后一名陷阵营伯长(百人将)令道:“擂鼓!聚将!不,聚所有能管事的!一炷香内,校场集合!迟至者,军法从事!”
“诺!”伯长眼中闪过兴奋,立率人奔往中军鼓台。
很快,杂乱无力的鼓声响起。营内众人懒洋洋抬头张望,半晌方稀稀拉拉有人挪向校场。那些所谓“军官”或豪强代表,更是拖沓不前,互相探问。
一炷香后,校场上至者不及半数,且毫无行列,交头接耳,宛若市井。
高顺立于点将台上,面无表情。其所率七百余陷阵营将士,如七百黑铁塔,无声散开,隐隐围住校场,百战余生的凛冽杀气弥漫开来,终令场下喧声渐息,众人皆感莫名压力。
高顺目光冷扫台下:“本将高顺,奉朝廷钧令、刘使君委派,自即日起,总领营中一切军事操演、人员调配!”
不容台下反应质疑,直接行权:“现宣第一条军令:原营中所有临时指派的军侯、队率、什长,一律撤职!即刻生效!”
台下瞬间哗然!刚赶到的“军官”们面色大变,纷纷嚷道:“凭什么?!”、“我等乃某郡守所任!”、“尔是何人!”
高顺毫不理睬,续道:“空缺职位,由本将所部暂代!现所有人,以原属郡县为单位,重新列队!陷阵营,入场!协调整队!有敢喧哗、抗命、队列不整者——鞭二十!”
“诺!”七百陷阵锐士齐声怒吼,声震全场,随即如虎入羊群冲入乱众。
“尔!站这边!”
“噤声!列队!”
“还敢交头接耳?讨打!”
陷阵营老兵可不管谁人所属,动粗暴直接,鞭、鞘毫不容情往刺头与迟缓者身上招呼。惨叫声、呵斥声、哀嚎声顿时响成一片。
铁血手段之下,乱象被强行压下。不足半个时辰,校场上虽队列仍歪斜,却勉强分出数个方阵,众人噤若寒蝉,惧望台上那面无表情的煞神。
高顺方开始下一步:“现开始甄别!所有年过四十、未满十六,或有残疾、体弱者,出列!至东侧登记!朝廷仁德,不予征召,发予路费,遣返还乡!”
此举又引一阵骚动,然见周遭黑面执鞭的“新教习”,无人敢抗。很快,一大群人被筛出,达到了万余!
高顺眼皮未眨。早有所料。所余者,方为可练之兵。
“余者,原地待命!陷阵营,带队始行基础训练”高顺丢下此言,转身即去,尚有要务。
他率几名通晓军械的陷阵营老部属,直赴营中武库。
启库门,一股霉味扑鼻。高顺心又凉半截。但见库中所贮兵器甲胄,多陈旧不堪,……此等装备,莫说临阵,能否顺利及体都是问题。
“清点!可用者,立取打磨修缮!不可用者,登记造册,看可回炉几何!”高顺冷声下令,“我军装备何在?立取来,优先装备我部!”
见部下开始忙碌,高顺走出武库,远望校场上那些在新教习(陷阵营老兵)呵斥下强行开展训练,嘴角掠过一丝无奈苦笑。
时紧任重。距春耕约仅三四月,高顺准备公孙瓒的龙凑之战结束,班师变立刻进行围剿,若被公孙瓒发现,有所防备,胜负就不好说了,高顺边军出身,甚至边军的勇猛,而且公孙瓒的白马义从的名声不下于他的陷阵营,即训期甚短。但至少也要使此军略有模样,能行最基本的围困之任,不至自溃。
然对高顺还是太小瞧自己的能力,对于他这个练兵奇才而言,时间月余足够了,足以令此群散兵游勇知何为令行禁止!
他已预见,未来时日,此大营将彻底告别鸡飞狗跳,代之以无穷无尽的冲杀训练。
而此时公孙瓒,正在前往龙凑与袁绍酣战,绝未想到,其素所“轻视”之老邻刘虞,非但真欲动手,更请来一位来自炼狱的教习,摩拳擦掌准备为其所谓“堡垒”,套上一副真正钢铁般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