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尤其是这河内郡,前一刻还闷热难当,下一刻便是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得屋顶噼啪作响,天地间一片水幕朦胧。
温县,司马府邸。
虽说司马防在京为官(京兆尹),但这祖宅依旧气象不凡,高墙深院,在这温县乃至河内郡,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望族门第。寻常时分,门前自是车马往来,仆役如云。然而今夜,这狂风暴雨却将往日的气派冲刷得只剩下一片孤寂和压抑。
府外不远处,一座废弃的民宅里,李傕和郭汜正带着数百名精锐亲信,如同蛰伏的恶狼,悄无声息地挤在黑暗中。他们数日前便已分批潜入温县,两千人的目标太大,容易暴露,他们只带了最核心、最狠辣、也最信得过的几百老兄弟。
“他娘的,这鬼天气!”李傕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咒骂,但眼神里却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真是天助我也!这雷声、雨声,简直是给咱们打掩护!”
郭汜在一旁检查着部下们杂七杂八的“装备”——刀是有的,但制式五花八门,多是些看起来像是土匪流寇用的破旧兵器,甚至还有柴刀和猎叉,甲胄更是全然没有,衣衫褴褛,活脱脱就是一伙规模大了点的流匪。他满意地点点头:“像!真他娘的像!就咱们这打扮,说不是董卓余孽或者太行山上下来的,都没人信!”
几天前,他们派出的探子扮作乞丐流民,早已将司马府的地形、人手、甚至作息摸了个大概。这就是一座标准的豪强宅院,护院家丁是有一些,但对付真正经历过尸山血血的西凉悍卒来说,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时辰差不多了。”李傕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毕露,“兄弟们,都给老子听好了!进去之后,除了那个叫司马懿的小崽子必须揪出来确认弄死,其他的,鸡犬不留!动作要快,手脚要干净!抢到的东西,三成归咱们自己!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吃香喝辣一阵子了!”
“吼!”低沉的应和声在黑暗中响起,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杀戮和财富的渴望。这些人本就是董卓军中的兵痞悍卒,跟着李傕郭汜杀人放火惯了,如今重操旧业,非但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反而个个如同打了鸡血。
“动手!”李傕一挥手。
数百条黑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雨幕之中,悄无声息地扑向了那座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安静的司马府邸。
司马府大门外,两名负责守夜的家丁正缩在门檐下,靠着门板躲避着斜扫进来的雨水,嘴里抱怨着这鬼天气和苦差事。
“这雨也太大了,啥时候能停啊?”
“谁知道呢,熬过这班就好了......哎,你听没听说长安那边......”
话音未落,两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从身后黑暗中探出,精准而狠辣地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同时冰冷的刀锋迅速划过他们的咽喉!
“呃......”两名家丁眼睛猛地凸出,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身体抽搐了几下,便软软地瘫倒在地,鲜血混着雨水迅速洇开,又被更大的雨势冲淡。
黑影迅速拖开尸体,其中一人熟练地掏出工具,几下便弄开了府门的大锁。
“吱呀——”一声轻响,沉重的府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领头的李傕朝身后打了个手势,数百黑影如同决堤的洪水,悄无声息地涌入了司马府!最后进去的人迅速从内部将大门再次闩上,隔绝了内外。
杀戮,开始了。
起初是压抑的、短促的惨叫和闷哼,很快就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所淹没。但随着闯入者越来越深入,抵抗和惊恐的尖叫不可避免地爆发开来。
“什么人?!”
“有贼人!快抄家伙!”
“救命啊!杀人了!”
“孩子他娘!快跑啊!”
府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惨叫声、哭喊声、兵刃碰撞声、咒骂声......与外面的雷鸣雨声交织在一起,雷光在雨夜中零星闪动。
李傕一马当先,手中一把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见人就砍,逢人便杀,无论是试图抵抗的护院家丁,还是手无寸铁的女眷仆役,甚至是惊慌失措跑出来的孩童,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如同一个冰冷的杀戮机器。他带来的这些西凉老兵更是如此,他们配合默契,三人一组,五人一队,迅速清理着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效率高得吓人。司马家的那些护院,欺负一下平民百姓还行,在这些从西凉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卒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往往一个照面就被砍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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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书房中,烛火摇曳。
年仅二十七岁的司马朗正与两个弟弟——十三岁的司马懿和十一岁的司马孚——品茶夜谈。司马朗作为长子,父亲在京,他便是家中主心骨,时常教导弟弟们学问,也议论些时政。
“如今天子虽幼,然诛董卓,稳关中,颇有英主之象。只是朝中世家盘根错节,未来之路,恐多艰险......”司马朗沉稳地说道。
司马懿虽年少,但眼神中已透出远超年龄的沉稳和锐利,他轻轻拨弄着茶盏:“兄长所言甚是。陛下欲有所为,必与世家冲突。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如何借力。我司马家......”他正欲继续说下去。
突然,外面隐约传来的嘈杂声让三人同时一怔。起初还以为是风雨声,但很快,那声音变成了清晰的惊呼、惨叫和兵刃声!
“不好!”司马朗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有变!”
他反应极快,立刻冲出书房,大声呼喊组织家丁抵抗。然而,回应他的是更加凄厉的惨叫和迅速逼近的喊杀声。敌人来得太快太猛了!
司马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他强自镇定,一把拉住同样吓傻了的司马孚:“三弟,走!从后门走!”他瞬间就判断出,正面的抵抗毫无意义,敌人的目标极其明确,就是灭门!能跑一个是一个!至于其他年幼的弟弟们......他心中一阵刺痛,但知道此刻绝非妇人之仁的时候!
几个忠心的老家丁和门客闻讯赶来,护着司马懿和司马孚就往府邸深处、后门的方向退去。司马朗看着弟弟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转身拔出墙上装饰用的佩剑,带着聚集起来的最后几十个家丁和仆役,嘶吼着迎向了杀来的敌人,试图为弟弟们争取哪怕一丝宝贵的时间。
“挡住他们!保护公子!”
然而,勇气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李傕带着部下如同砍瓜切菜般撕碎了这脆弱的防线。司马朗虽奋力搏杀,但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李傕这等沙场老将的对手,不过两三回合,便被李傕一刀劈翻在地,鲜血染红了廊下的积水。
“大哥!”被家丁拖着往后跑的司马懿回头瞥见这一幕,目眦欲裂,心脏如同被狠狠攥住,但他咬碎了牙,硬是没让自己喊出声,只是更加用力地拉着司马孚,在家丁的拼死护卫下冲向黑暗的后门。
雷声隆隆,雨声哗哗,完美地掩盖了府内的惨剧。司马懿的心却比这雨水更冷,他大脑飞速运转:是谁?到底是谁要对我司马家下此毒手?我司马家虽为望族,但向来谨慎,并未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难道是父亲在朝中......不可能,父亲为人刚正,即便得罪人,也不至于引来灭门之祸!这分明是军队的手法,训练有素,狠辣果决......
他们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后门。一个家丁奋力砍倒两个试图阻拦的黑衣人,猛地拉开门闩。
“二公子,三公子,快走!”家丁奋力将两人推出门外,自己则转身用身体堵住了门口,迎向了追兵。
司马懿和司马孚踉跄着冲入后巷的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心中却只剩下逃生的本能。然而,他们刚跑出没几步,周围黑暗中突然亮起无数火把(虽然在大雨中光芒微弱),数十个黑影如同从地底冒出般,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堵死了所有去路。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戏谑而残忍的笑容,正是郭汜。
“啧啧啧,这是要去哪儿啊?”郭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阴冷。
司马懿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司马孚护在身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朗声道:“诸位好汉!若是求财,我司马家库房财物,诸位尽可取之!只要放我兄弟二人一条生路,我司马懿对天发誓,绝不追究!”
郭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小兔崽子,你就是司马懿呀,脑子倒是转得快。可惜啊,你们死了,你家的钱照样全是我们的!所以,还是请你们乖乖去死吧!”
司马懿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对方目的明确,就是斩草除根!他死死盯着郭汜,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让我兄弟死个明白!”
郭汜狞笑一声,只是挥了挥手:“送两位公子上路!”
就在这时,府内传来李傕暴躁的吼声:“郭阿多!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找到司马懿那小崽子没有?别让他跑了!”
郭汜回头骂了一句:“嚷什么嚷!老子这儿逮住正主了!差点就让这两个小泥鳅从后门溜了!你里面搞利索点没有?”
“放屁!老子办事还能有漏网的?赶紧处理干净过来帮忙搜刮!值钱玩意儿肯定不少!”李傕的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正在往这边来。
司马懿从这短暂的对话中,捕捉到了“李傕”、“郭阿多”这两个名字,以及他们那熟悉的西凉口音!竟然是他们!董卓的余孽李傕和郭汜!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何要冒奇险潜入河内,专门来灭我司马家?我司马家与他们有何仇怨?
他的思维到此为止了。数把钢刀已经毫不留情地捅进了他和司马孚的身体。
剧痛传来,司马懿感到生命力在快速流逝,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只剩下郭汜不满的嘟囔:“妈的,李稚然这个杀才,净给老子添乱......”
带着无尽的疑惑、不甘和愤怒,年仅十三岁,未来本该鹰视狼顾、熬死曹家三代、为司马氏篡魏奠定基业的“冢虎”司马懿,和他十一岁的弟弟司马孚,就这样倒在了温县后巷冰冷的血泊和雨水之中,死不瞑目。他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这场跨越时空的“针对”,究竟源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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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内的杀戮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补刀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李傕和郭汜汇合,确认了司马懿兄弟的尸体,终于松了口气。
“妈的,差点就让这两个小的跑了!郭阿多,你他娘的把守个后门都能差点出纰漏!”李傕骂骂咧咧。
“放你娘的屁!要不是老子在外围布置了人手,他们真就溜了!到时候你就以死谢罪吧。”郭汜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两人一边互相埋怨,一边指挥着手下迅速搜刮府中的金银细软、珠宝古玩。这些都是硬通货,方便携带。至于那些笨重的家具、绫罗绸缎,虽然值钱,但也带不走多少了。
“快点!都他妈手脚利索点!值钱的赶紧拿!粮食布匹别管了!”李傕大声催促着。
很快,数百人都或多或少揣满了财物,一个个喜笑颜开。
“头儿,发财了!这司马家真他娘的有钱!”
“废话,这可是河内数得着的望族!”
“够咱们快活好一阵子了!”
反复确认没有活口遗漏,也搜刮得差不多了,李傕下令:“倒火油!给老子把这宅子烧了!”
兵士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罐砸碎在门窗、帷幔、家具上,虽然外面大雨滂沱,但内部一旦燃起,火势极难扑灭。
一支火把被扔了进去。
“轰——”火焰迅速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冒出,又被雨水压下去一些,但内部的火势却越烧越旺,橘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户,在雨夜中显得格外诡异。
“走!”李傕一挥手,不再留恋。
数百黑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汇入雨幕,沿着早已探好的偏僻小路,迅速向城外遁去。他们的目标,是如今民生凋敝、官府力量几乎为零的河南尹地区,那里便于隐藏和转移。
身后,司马府的烈焰在暴雨中顽强地燃烧着,直到很久以后,大火才被闻讯赶来的温县县卒和邻里勉强扑灭,但留下的,只有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和无数烧焦的尸骸。
河内温县司马家,一夜之间,满门诛绝,震惊河内。
而此时的吕布大军,尚在数百里之外,仍需数日才能到达这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