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饮水机旁的水渍还没干透。
保洁阿姨蹲在地上,用抹布一圈圈擦着地板边缘的水痕。她的动作很慢,但很仔细,连瓷砖接缝处都不放过。
老夫子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抬头看了眼清洁车上的工具袋,伸手把拖把从桶里拎出来,轻轻拧了几下。
“这布太湿了,擦完还得返工。”他说。
保洁阿姨愣了一下,抬眼看过来。她认得这个人,常穿一件皱巴巴的西装,总在茶水间泡速溶咖啡。以前他路过时会点头,但从没搭过话。
现在他却蹲下来,把拧干的拖把递到她手里。
“您手裂了。”他说,“这么干下去,伤口好不了。”
她下意识缩回手,袖口滑下来一点,露出手腕上贴的膏药。她没解释,只是接过拖把,低声说了句:“习惯了。”
老夫子没走。他站直身子,靠着墙说:“我昨天去档案室了。”
她动作顿住。
“见了个姓李的老员工。他提到了一个人,叫张丽华。”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楼上的空调滴水声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
她慢慢把拖把放回桶边,抬起头看着他:“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不信。”他说,“一个能管大项目的主管,怎么会十年后在这儿擦地?”
她没笑,也没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判断什么。
老夫子继续说:“你说你想安静活着,被人忘了反而踏实。可你真能忘吗?每天走进这栋楼,走过那些会议室、前台、电梯口——这些都是你当年奋斗过的地方。你现在做的事,和那时候比,差了多少?不是能力差了,是你把自己藏起来了。”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停住。
“我知道你丈夫病了,孩子还小。”老夫子声音低了些,“你也知道我没见过你那时候的样子。但我看过照片。你在台上领奖,穿职业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眼睛亮得像能照出光来。那种人,不会甘心一辈子弯腰倒垃圾。”
她忽然转身,走到清洁车后面,拉开一个旧帆布包。翻了几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他的时候手指有点抖。
那是一张泛黄的剪报。标题写着:《宏远集团年度评优揭晓,基层出身女主管夺魁》。配图是她站在领奖台中央,旁边站着几位高管,脸上带着克制的笑容。
“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司内刊上。”她说,“那天之后第三天,我递交了辞职申请。不是被开除,也不是犯错。就是想回家陪家人。”
老夫子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可他们没让你体面离开。”
她点点头:“系统里没走离职流程,人事档案被调走了。后来有人说我卷款跑了,有人说我泄露机密。没人替我说一句话。等我想澄清的时候,已经没人记得我是谁了。”
“为什么不说出来?”
“说了有用吗?”她苦笑,“十年前的事,证据早没了。而且……我不想让孩子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他才上小学,不该背这种包袱。”
老夫子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现在呢?生活好了吗?”
“还行。”她说,“这份工作不累,工资够用。没人认识我,也不用应酬。每天做完事就走,清清爽爽。”
“可你值不得这样。”
她摇头:“我已经不想争什么了。过去再风光,也换不来老公多活几年,换不来孩子少掉一滴眼泪。我现在只求平安。”
老夫子看着她,忽然问:“你知道李工看到你回来上班时,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摇头。
“他说,‘你怎么来了?这儿不适合你。’但他没拦你,因为他知道,你是故意选这里的。离过去近一点,又足够远。”
她眼角有些发红,抬起手扶了扶额前的碎发。
“我不是英雄。”她说,“我只是个普通女人,做了该做的事。扛不住的时候,也只能躲。”
“可你没躲。”老夫子说,“你回来了。你还在这栋楼里走来走去,面对那些曾经属于你的地方。这就不是逃避。”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绕着抹布的边角打转。
“你退休了。”老夫子说,“是不是快办手续了?”
她点点头:“下个月。”
“那你打算怎么走?悄悄签个字,拿个纪念品,然后像从来没来过一样消失?”
她没回答。
“我不想让你这样走。”他说,“你值得有个告别。不是为了热闹,是为了证明你存在过。不是作为保洁员,而是作为张丽华——那个靠本事站上领奖台的人。”
她猛地抬头看他。
“你要干什么?”
“我想给你办一场欢送会。”他说,“不大,就在公司小会议室。请几个认识你的人,说几句实话。让你堂堂正正地退下来。”
她嘴唇颤抖了一下:“别……别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行?你怕被人记住?还是怕想起过去?”
“都不是。”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怕……撑不住。”
老夫子看着她,忽然笑了:“那你就坐着,什么都不用说。我来讲。讲你是怎么带项目、怎么拿奖、怎么被人忘了。然后大家鼓个掌,你就走了。好不好?”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很快被灰尘吸干。
“没人这么对我。”她说,“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想让我被看见。”
“那就让我试试。”他说,“你不答应,我就天天堵你在这儿讲。”
她破涕为笑,抬手擦了下脸:“你这人真烦。”
“烦人才能成事。”他说,“你看那些老实听话的,哪个改变了什么?”
她看着他,眼神变了。不再是防备,也不是疏离,而是一种久违的信任。
“你为什么非要管这事?”她问。
“因为我看不惯。”他说,“明明有光的人,非得躲在角落里发光。结果谁都不知道她照亮过多少路。”
她低下头,许久才开口:“我丈夫走之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眼看到我拿那个奖。他说他老婆厉害,可别人不信。现在……如果有人愿意说一句‘她是凭自己本事上去的’,我觉得他能在天上听见。”
老夫子点点头:“那就让他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如果你真要办……能不能放一首歌?”
“什么歌?”
“《平凡之路》。”她说,“我不伟大,也不想当什么榜样。我就想让大家知道,有些人拼了一辈子,不是为了飞得多高,是为了落地时,还能挺直腰。”
老夫子记了下来,在本子上写了三个字:放音乐。
然后合上本子,塞进外套口袋。
“还有别的要求吗?”
她摇摇头:“只要别念我的履历就行。我不想听那些头衔。”
“不念。”他说,“我就说,有位大姐,在我们公司干了三年保洁。每天最早来,最晚走。地板被她擦得能照出人影。她不爱说话,但谁都记得她笑着递过的热毛巾。今天她退休了,我想代表所有人说一声——谢谢。”
她怔住了。
几秒钟后,她轻轻点头。
阳光从走廊尽头斜照进来,落在清洁车的金属杆上,反射出一道细长的光。
她推起车子,准备去下一层打扫。
老夫子站在原地没动。
她走出五步,忽然停下,回头说:
“明天我还会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