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把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走下酒店台阶时,晚风正巧吹起他领口那枚银扣。大番薯的应援牌没做成,但他临别前硬塞了包“特制能量豆”进老夫子口袋,说是炸串灵感附体,吃了能镇定提神。老夫子摸出一颗扔进嘴里,满嘴芝麻糊味,像是有人把早餐摊搬进了糖果厂。
他没打车,沿着街边慢慢往家走。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照得人行道像被拉长的棋盘。走到小区门口那家便利店,玻璃门内两个阿姨正拎着塑料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你说老赵家这媳妇,熬了二十年,图个啥?”
“可不是嘛,昨儿天黑就看见她拖着行李箱出门,连被子都卷走了。”
老夫子脚步顿了一下,顺手推开门进去买水。收银台后的老板抬头见是他,咧嘴一笑:“哟,大名人来了,要不要给你贴个‘今日幸运顾客’标签?”
“别闹。”他拧开瓶盖喝了口,“刚才听两位大姐说老赵家的事,怎么回事?”
老板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抹布:“儿子疯了呗。说他妈当年不该劝老赵安分守己,说什么‘你要敢拼,早发财了’,现在倒好,一辈子抠抠搜搜,临了还蹲局子里去。这话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当场摔了碗,第二天就回娘家了。”
老夫子听着,没吭声。他记得老赵平日吃饭总挑便宜档口,一碗素面加个蛋都要犹豫半天,有次大番薯请客,他还偷偷把没吃完的酱料包揣兜里。那时候只当是抠门,现在想想,或许也不是全为了自己。
“那孩子以前不这样啊。”老板摇摇头,“小时候见了人都笑,见了猫狗还要逗两下。现在走路低着头,见谁都像欠他钱。”
老夫子把空瓶捏扁,丢进垃圾桶。走出店门时,夜风又吹了一下他的袖口,那枚银扣轻轻晃了晃,像句没说完的话。
第二天清晨,他在公司楼下碰上了大番薯带来的煎饼摊大姐。这人和老赵家住同一栋楼,常在楼下支摊,炸油条的香味能飘半条街。
“哎哟,老夫子!”大姐一见他就压低声音,“昨晚可热闹了,老赵儿子喝多了,砸了一地玻璃瓶,骂他爹窝囊废,连带他妈一起骂,说‘你们一个贪小便宜,一个怂一辈子,合起伙来毁我前途’!”
老夫子低头听着,手里拿着刚买的豆浆,热气往上冒,熏得他眼镜有点模糊。
“我说你少说两句吧,毕竟是亲妈。”大姐摆摆手,“她也不容易,听说年轻时有单位要调她去市里,就因为老赵不敢挪窝,她也跟着留在这破地方。现在倒好,儿子不认她,老头进去了,她夹中间成出气筒了。”
老夫子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阳光已经爬上了办公楼外墙,照得玻璃幕墙反光刺眼。他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手指在按键上多停了一秒。
回到工位,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原本写着“演讲主题:危机中的信任重建”,下面还列了几条要点。他往下翻,忽然在末尾添了一行字:
“惩罚一个人时,要看见他身后那些无辜的眼睛。”
打完字,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又把这行字移到了最上方。
中午吃饭时,大番薯照例端着饭盒蹭过来,嘴里嚼着饭还不忘播报新闻:“哥,你知道不?网上现在有人说老赵是‘反派悲情代表’,说他本质是被生活逼急了才犯错,还写了篇小作文叫《一个老实人是如何被系统吃掉的》。”
“谁写的?”老夫子扒了一口饭。
“匿名。但写得挺真,连他老婆爱穿蓝格子围裙、下雨天总忘带伞都知道。”
老夫子放下筷子:“人做错事,不能拿委屈当借口。但他家里人……确实没惹过谁。”
“那当然!”大番薯猛点头,“我妈说了,锅不能全让一个女人背。她要是真那么能耐,早带着儿子跑了,还能等到现在挨骂?”
老夫子没再接话。他想起保洁阿姨曾提过一句,老赵老婆常年吃药,药费是从菜金里省出来的,连鸡蛋都舍不得天天买。那时候他只当是闲聊,现在回想,那句话底下压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日子。
下午三点,他站在办公室窗前,外面城市正由昼转夜。远处一栋居民楼里,有户人家亮着灯,窗帘半拉,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在屋里来回走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掏出手机,拨通秦先生电话。
“帮我留意一下看守所那边。”他说,“如果老赵家属断了探视,或者没人送东西进去,你告诉我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你打算管?”
“不是管。”他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户,“是想知道,一个人栽下去的时候,还有没有人愿意伸手。”
挂了电话,他转身坐回椅子,打开ppt准备修改演讲稿。第一页还是那张简单的图表,两条线交叉而过,一条标着“信任建立”,一条标着“信任崩塌”。他在下方空白处又敲了一行小字:
“崩塌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它从一句埋怨开始,从一次沉默延续,最后变成谁都不愿跨过的沟。”
窗外,那户人家的灯突然灭了。
他没动,手指停在键盘上。
楼下传来外卖电动车启动的声音,有人高声喊了一句什么,笑声短促地划过空气。
他忽然想起老赵最后一次出现在清洁通道的样子。那天他站在昏暗的走廊尽头,手里攥着一份文件,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狡辩,而是一种被彻底堵死的茫然。就像一个人站在桥上,回头路没了,前面又不敢跳。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是系统提醒:峰会彩排时间已更新,改为明日上午十点。
他把通知关掉,没有回复。
办公室只剩他一人,桌上的水杯还冒着一点热气。他伸手碰了碰杯壁,温的,不够烫,也不凉透。
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门被推开一条缝,大番薯探进脑袋:“哥,我忘了问你——明天演讲,要不要我给你做个横幅?就写‘正义也许会迟到,但老夫子从不请假’?”
老夫子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认真又带点傻气的脸,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
大番薯已经自顾自掏出手机开始画设计图,嘴里念叨:“字体要用加粗黑体,背景配红旗,再加点金色光效,保证一进场就吸引全场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