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十七分,走廊尽头的玻璃门被推开一条缝,大番薯探出半个脑袋,眼神飘忽地扫了一圈会议室。老夫子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搭在平板边缘,目光没动,只微微抬了下眼皮。
“来了?”他问。
“刚、刚看见王总办公室灯灭了。”大番薯缩着脖子溜进来,把保温盒轻轻放在桌角,“我还以为……能碰上呢。”
“他不会来了。”老夫子合上平板,“刚才那番话,是收尾,不是开场。”
大番薯挠了挠仅剩的三根头发:“可他说要听技术架构啊?”
“那是给你的台阶。”老夫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让你放下盒子的时候,不至于像逃命。”
正说着,门外传来皮鞋踩地的声音,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是量过距离。一个穿灰格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金丝眼镜反着光,袖扣锃亮,连领带夹都像是特意配过色。
他扫了眼屋里两人,嘴角一提:“哟,茶歇开得挺早。”
“周代表。”老夫子放下杯子,“等您十分钟了。”
姓周的男人一愣,随即笑出声:“我没迟到吧?会议表写的是三点三十。”
“但您提前七分钟到了门口,站了两分钟才进来。”老夫子淡淡道,“说明您想掌握节奏——这种事,越想藏,越露。”
周代表脸上的笑僵了半秒,又舒展开:“有意思。不过嘛……”他忽然换了种腔调,语速拉长,音调拐来拐去,像山沟里绕路的溪水,“阿公讲古你听过没?老辈人说话,字字带风,句句落土。”
会议室瞬间安静。
大番薯瞪圆了眼,耳朵竖得像接信号的天线,可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偷偷扭头看老夫子,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他说啥?**
老夫子不动,指尖在平板侧面轻轻一点,一道波形图飞快掠过屏幕。几毫秒后,数据归位。
【语音分析完成】
【语言类型:闽南支系冷僻变体,使用率不足0.3%】
【发音特征:元音刻意延长,声调人为加重】
【结论:非母语者模仿,表演性大于实用性】
他收回手,眼神往大番薯那边偏了半寸。
大番薯立刻会意,清清嗓子站起来,声音洪亮:“他说!您就像山里的老神仙!法力高强!专治各种不服!”
周代表正在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老夫子依旧坐着,语气平得像读通知:“我们老家也有老神仙,每年初一都要穿红袜子,说是能镇邪气。”
这话一出,空气静了零点五秒。
周代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
就是这一眼,让全场视线齐刷刷往下移。
他的左脚鞋口,露出一截鲜红色的棉袜边,在深灰西裤底下格外扎眼。
有人“噗”地笑出声。
“哦——原来您也信这个?”老夫子还一脸认真,“听说红袜子还得亲手洗,不能机洗,不然灵力会漏?”
“我这……这是新买的!”周代表猛地抬头,“纯属巧合!”
“那真巧。”老夫子点头,“毕竟这牌子的红袜子,专卖店都断货三个月了。”
会议室炸了。
笑声从角落滚到中间,再撞上天花板反弹回来。大番薯笑得扶住桌子,肩膀直抖,差点把保温盒碰翻。
周代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张了几次,最后只能干咳两声:“开个玩笑,测试下沟通默契……没必要当真吧?”
“我们也没当真。”老夫子翻开笔记本,“只是觉得,既然聊到民俗,不如多了解点细节。比如,贵地方言里‘合作愉快’怎么说?”
周代表一噎。
他刚才说的根本不是“合作愉快”,而是几句毫无意义的闲扯,什么“田里的芋头该收了”“昨夜蚊子多”。
现在让他当场翻译?等于逼骗子背佛经。
他支吾两声,勉强挤出几个音节,连调都不准。
老夫子听着,忽然问:“您刚才是不是说了‘红薯煮太久会烂’?”
“啊?”周代表懵了,“我没说这个。”
“可您提到‘芋头’的时候,舌尖抵上颚的动作特别用力。”老夫子指了指自己口腔位置,“这是试图模仿卷舌音的典型反应。而真正会讲的人,舌头根本不会抬那么高。”
他顿了顿:“所以,您不是不会说——是怕说错,才故意说得含糊。”
周代表额头沁出汗珠。
他没想到对方连发音肌肉的动作都能看出来。
更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语言陷阱,反倒成了暴露紧张的窗口。
“其实没必要这样。”老夫子收起平板,“你们换人来谈,正常。试探底线,也正常。但装成懂方言,就像穿雨鞋跳芭蕾——步子再稳,观众也知道你不自在。”
周代表沉默片刻,终于松了领带:“我承认……我是临时学的。领导说,用本地话开场,显得亲近。”
“可您忘了。”老夫子笑了笑,“真正的亲近,不是靠模仿别人说话,而是让人愿意听你说什么。”
会议室安静下来。
刚才的哄笑像退潮一样散去,留下的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微妙的尊重。
周代表坐回椅子,语气变了:“那我现在……还能重新开始吗?”
“当然。”老夫子递过一份文件,“先从普通话的项目进度表看起?顺便提醒一句——下次要是真想营造氛围,建议带点当地小吃。比说方言管用多了。”
“可我不记得哪家地道……”周代表迟疑道。
大番薯一听,立马举手:“我知道!东街拐角那家阿婆卖的咸粿,蘸蒜蓉酱,绝了!她孙子跟我小学同班!”
老夫子瞥他一眼:“你连人家孙子都攀上关系了?”
“这不是方便收集情报嘛!”大番薯嘿嘿笑,“而且她家咸粿不油,适合开会吃,不会弄脏文件。”
周代表看着两人,忽然也笑了:“行,下次我带两盒。不过……能不能教我怎么说‘这项目靠谱’用你们这边的话?”
“简单。”大番薯拍胸脯,“就四个字——‘稳得一批’!”
老夫子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不行。”他摆手,“太接地气,客户听了以为我们要耍流氓。”
“那……‘板上钉钉’?”大番薯换了个文雅的。
“还行。”老夫子点头,“但不如直接说‘放心交给我们’——真诚点,省事。”
周代表记在本子上,抬头时眼神已经没了防备:“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们会靠机器翻译应付我。”
“我们是有工具。”老夫子坦然道,“但工具是用来识破假象的,不是用来掩盖无知的。您装方言,我们看得出来;可如果您真会,我们反而会更敬重。”
周代表点点头,把本子合上:“今天是我莽撞了。”
“没事。”老夫子起身,“下次再来,别穿红袜子就行——容易被人拿来当证据。”
众人又是一阵笑。
会议结束,阳光斜照进走廊,把瓷砖映成一片暖黄。
大番薯跟在老夫子身后,边走边嘀咕:“哥,你说他会不会回去就换双黑的?”
“不会。”老夫子摇头,“他会继续穿红的,但再也不敢低头看脚了。”
大番薯一愣,随即咧嘴:“那就是……心里有鬼?”
“是学会了装镇定。”老夫子推开茶水间门,“以后每次穿红袜,都会想起今天这场笑话——这才是最好的提醒。”
大番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又问:“那要是他穿蓝的呢?”
老夫子接过咖啡机递出的纸杯,轻笑一声:
“那就告诉他,蓝袜子招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