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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的喧嚣最终沉淀为一种模糊的背景音,酒精在血液里温和地燃烧。

庄姜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或许和痕一样多,或许更多。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随时驱散这眩晕的能力,但此刻,他放任了这种微醺的状态。

这种脱离绝对清醒、感官变得朦胧而迟钝的感觉,对他而言,也是一种难得的、属于“活着”的体验。

脚步有些虚浮,走廊的灯光在视线里晕开成模糊的光斑。

等他意识到周围环境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仪器低鸣时,他抬起头,熟悉的生物危害标志映入有些迷蒙的眼帘。

梅比乌斯的实验室。

他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

他微微怔了一下,对自己这近乎本能的行为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门内隐约传来的仪器低鸣,却奇异地带给他一丝安宁。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

“嗤——”

气压阀释放的声音轻微响起,厚重的金属门向一侧滑开。

抱着一大捆几乎遮挡了全部视线的资料,克莱因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外迈,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正准备离开的庄姜背上。

“呀!”

克莱因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怀里的资料哗啦啦散落的风险近在眼前。

庄姜虽然醉意朦胧,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在,他迅速侧身,手臂一揽,及时扶住了踉跄的助理研究员,避免了人仰马翻的结局。

“呜啊!庄、庄姜顾问?”

克莱因惊魂未定地扶正歪掉的眼镜,看清扶住自己的人后,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一丝慌乱,“对、对不起!我没看到您……”

她的话语顿住了,显然也注意到了庄姜不太稳定的站姿和身上隐约的酒气。

“没事…

”庄姜的声音比平时含糊,他松开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是我…没注意。”

克莱因快速整理了一下怀里的资料,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顾问,您好像…喝酒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

”庄姜摆了摆手,感觉头脑更加昏沉,“你忙你的。”

克莱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那我先去送资料了。您…小心些。”

她抱着文件,快步离开了,留下庄姜一个人站在实验室门口,感觉头更晕了,只想快点回宿舍。

就在这时,那个带着慵懒戏谑语调的声音从门内深处传来,仿佛早已洞悉门外的一切:

“嗯?我亲爱的小白鼠,在门口制造混乱……是你新的打招呼方式吗?”

梅比乌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廊的光影里,她倚着门框,绿色的竖瞳带着饶有兴味的光芒,上下打量着明显不在状态的庄姜。

“找我什么事?”

她明知故问,嘴角勾着那抹熟悉的、仿佛看待有趣实验品的弧度。

庄姜努力聚焦视线,看向她,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迟钝,遵循着最直接的反应:“不知道怎地…突然就想来看看。”

梅比乌斯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像裹着蜜糖的细沙:“‘突然就想来看看’?连借口都找得这么……坦诚。”

她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神上流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庄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酒精让他的思维更加粘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遵循了想要逃离这令人无所适从的审视的本能,含糊地说:“……我走了。”

他再次转身,脚步比之前更显虚浮。

“等等。”

梅比乌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或许是兴致,或许是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缓和。

庄姜停住,有些茫然地回头。

梅比乌斯打量着他醉意朦胧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与平时不同的弧度:“来坐坐吧,”

她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了些,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看你醉醺醺的样子,在外面乱晃,万一掉进哪个通风管道,明天还得麻烦救援队。”

庄姜依言跟着她走进了实验室。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内部空间比从门外窥见的更为广阔,也更为…符合他对梅比乌斯的认知。

冷色调的光源主要集中在一排排闪烁着数据流的操作台和处于待机状态的精密仪器上,其他地方则隐没在幽深的阴影里。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臭氧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带着微弱甜腥气的化学试剂味道,冰冷,却奇异地让酒意上涌、浑身燥热的庄姜感到一丝清醒的刺痛。

“坐。”

梅比乌斯随意指了下靠近墙边的一张椅子,那似乎是她偶尔进行非侵入性观测时使用的,带有简单的束缚装置,但此刻它们都松垮地垂着。

她自己则径直走向主操作台,背对着他,纤细的手指开始在悬浮的光屏上快速滑动,调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时不时停顿,记录或修改着什么。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仿佛刚才邀请他进来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或者说,只是将一件暂时无需处理的“物品”安置在不会碍事的地方。

庄姜有些笨拙地坐下,身体的重量让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没有试图驱散酒意,反而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迟钝而感官放大的状态里。

实验室很安静,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以及梅比乌斯操作时偶尔响起的、清脆的按键音。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由自主地,就定格在了那个忙碌的背影上。

幽蓝和惨白的光线交织,勾勒出她瘦削却不显柔弱的肩线,垂顺的绿色长发在冷光下泛着类似蛇鳞的微光。

她的动作高效、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每一个手势都蕴含着明确的目的性。

看着这样的她,庄姜忽然觉得,她和这间实验室里的任何一台精密仪器并无本质区别——都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被创造、被调试,高效运转,剔除了不必要的冗余和情感波动。

一种莫名的情绪,混合着酒精带来的无畏和内心深处一直被压抑的疑问,悄然滋生。

他看着她拿起一支装着幽紫色液体的试管,对着光源仔细观察,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既专注又疏离。

就在她将试管放回支架的瞬间,庄姜几乎是未经思考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沙哑低沉:“你得到永生了吗?”

“咔哒。”

试管与金属支架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梅比乌斯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不仅仅是停顿,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力骤然锁定的凝滞。

她的背脊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连实验室里那恒定的低鸣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所吞噬。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几秒钟的沉默被拉伸得无比漫长,只有幽紫色液体在试管内壁上缓慢滑落的痕迹,证明时间并未完全静止。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试管稳稳地放入支架的凹槽,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

她转过身,面向庄姜。

那双绿色的竖瞳在冷光下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先前那抹戏谑和慵懒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剥离了所有伪装的审视。

她看着深陷在椅子里、被酒精和勇气,或许是鲁莽驱使着问出这个问题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否认,没有反问。

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慌。

就在庄姜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用另一个尖锐的问题将他的冒犯击碎时,她开口了。

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划过寂静的空气,清晰无比:

“已经得到了。”

庄姜混沌的大脑处理着这几个字。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或追问,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果然如此”的情绪,混杂着酒精,缓缓沉淀下来。

他点了点头,动作因为醉意而显得有些迟缓笨拙。

对,这才是他认识的梅比乌斯。

目标明确,手段莫测,达成世人难以企及的终点,对她而言,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不同于之前的凝滞,更像是一种…空洞的回响。

酒精让思维变得直接而缺乏过滤。

在得到那个石破天惊的确认后,庄姜几乎是顺着那点头的惯性,倚着冰冷的椅背,仰头看着站在光晕与阴影交界处的她,又问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困惑:“那?快乐吗?”

“……”

梅比乌斯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深沉,更加…具有实质的重量。

她脸上那层平静的伪装,似乎被这简单到幼稚的三个字,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她的目光从庄姜脸上移开,投向实验室深处那片被仪器和阴影占据的黑暗。

那里有她无数个日夜奋斗的痕迹,有她攀登生物学巅峰的证明,有她…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取得的那份至关重要的“素材”。

那滴血,最终补全了她永恒拼图的最后一块。

她得到了。

她成功了。

她超越了凡人的极限,挣脱了死亡的枷锁,成为了近乎不灭的存在。

理论上,她拥有了近乎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去征服、去实现任何她想实现的目标。

可是……

目标?

当“永生”与“不灭”本身从遥不可及的终点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状,当“不会死”从需要奋力争取的条件变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属性,那些曾经驱动她不顾一切、让她燃烧所有热情和偏执的“目标”,仿佛在达成的那一刻,就骤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意义。

她站在了山顶,却发现四周只剩下茫茫云海,以及脚下这座再也无法提供攀登乐趣的、冰冷的峰顶。

快乐?

这个词太过简单,太过…人性化了。

它属于那些被有限生命所驱策、在短暂拥有中感受欢欣的芸芸众生。

对她而言,这种感觉早已在漫长的、唯有前进的旅途中被稀释、被遗忘,最终,在达成“终极”的此刻,彻底消散无踪。

她不再有非做不可的事,不再有非战胜不可的敌人,不再有非抵达不可的彼岸。

永恒的时光在她面前铺开,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空无一物的荒漠。

她沉默着,绿色的竖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惘然。

那是一种失去了所有坐标后的、深邃的虚无。

这沉默本身,就是最震耳欲聋的回答。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静默几乎要凝结成实体时,梅比乌斯的嘴角却忽然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难明的嗤笑。

她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一句惯常的、带着刺的反讽,或许是什么别的……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庄姜身上,准备开口。

却见椅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头歪向一边,靠着冰冷的椅背,他竟然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酒精和疲惫最终压倒了他强撑的清醒,将他拖入了沉沉的梦境。

梅比乌斯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着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实验室这张并不舒适的椅子上,醉意和睡意让他平日里那份疏离和警惕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沉寂。

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脸上那抹即将成型的嗤笑慢慢淡去,恢复成一种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翻涌着比刚才更加复杂的情绪。

实验室的仪器依旧低鸣,永恒地,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而一个得到了永恒的人,与一个在短暂醉梦中寻求“活着”感觉的凡人,在这寂静的实验室里,构成了一幅奇诡而沉默的画面。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重新走向那片流淌着数据洪流的操作台,将背影留给了沉睡的庄姜,以及那个未曾出口的、关于“快乐”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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