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聚光灯灼烧着眼睑,台下无数双虚幻观众的眼睛如同密集的星辰,聚焦于一身。
陈旧舞台地板的木质气息混合着灰尘与脂粉味,钻进鼻腔。王平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架上的昆虫,无所遁形。
对面,身着华美凤冠霞帔的云老板,或者说,那件承载了她灵魂的戏服,周身散发着实质般的怨念与悲伤,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她的目光冰冷而偏执,死死锁定着王平。
“上台了……就别想轻易下去。”云老板的声音不再通过意念传递,而是直接响起在舞台上,带着戏腔特有的悠扬顿挫,却字字如冰,“既然你自诩‘知音’,便让吾等瞧瞧,你如何‘演绎’这人间至悲至痛!”
她水袖一甩,指向虚空,舞台景致随之变幻!精致的庭院书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烈焰映红的、摇摇欲坠的戏台背景——正是星辉大剧院当年火灾现场的再现!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刺鼻,虽然只是幻象,却逼真得令人窒息。
“最后一折,《焚身祭戏》!”云老板的声音凄厉高昂,“你既窥我真相,便来演一演那负心之人!演得出他三分虚伪、七分狠毒,我便容你同伴多活一刻!若演不出……”她指尖寒光一闪,镜幕上围攻魏子腾的刀枪骤然加速!
扮演少东家?那个欺骗、利用并最终杀害她的仇人?这不仅是刁难,更是诛心之策!她要王平亲身体验那份被背叛的痛楚,更要他玷污自身“知音”的形象,彻底击垮他可能带来的“变数”。
王平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他不会唱戏,不懂身段,更遑论演绎如此复杂的反派。生硬模仿,只会显得滑稽,瞬间触怒对方。
拒绝或失败,同伴立时殒命。
绝境!前所未有的绝境!
电光石火间,王平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放弃了用眼睛去看幻象,放弃了用耳朵去听威胁,将全部意识沉入内心,沉入那与无数执念共鸣过的“真实视界”深处。
不能演“他”,要演“真”。
再睁眼时,王平眼中的慌乱与挣扎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没有摆出任何戏曲架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越熊熊烈焰的幻象,直接迎上云老板那双充满怨恨与期待的眼睛。
他没有唱,而是用最平实、却蕴含着全部共情力量的声音,缓缓开口,如同对话,又如同自语:
“我不是他。我演不出他的虚伪,也演不出他的狠毒。”
云老板眼神一寒,镜幕上的攻击骤然凌厉!
但王平话锋不停,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但我能演……一个看客的痛!一个后来者,翻开尘封的卷宗,看到才华被践踏、真心被辜负、生命被烈火吞噬时的……愤懑与悲哀!”
他向前踏出一步,无视灼热的气浪,右手指向这片烈焰幻象,指尖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戏文里的负心汉!是一个扼杀了美的刽子手!他烧毁的,不只是一座剧院,一个名伶,而是……一段本该流传后世的绝唱!”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击在云老板执念的核心上。他没有模仿少东家,而是在演绎自己——一个理解了悲剧真相的见证者的愤怒与惋惜!
共情力全力发动,不再是简单的情绪共享,而是引导与诠释!他将自己之前共鸣到的、关于云老板对艺术的热爱、对舞台的眷恋、以及对背叛的绝望,以一种全新的、外化的视角,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出来!
这不是戏曲表演,却比任何表演都更贴近灵魂的真实!
云老板愣住了。她预想了无数种王平可能的表现——拙劣的模仿、愤怒的反抗、绝望的哀求——却唯独没有料到,对方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接戏”。
没有唱念做打,没有程式化的身段,只有滚烫的、毫不掩饰的真实情感的冲击!
这情感,源于对她悲剧的深刻理解,而非对负心人的模仿。
这恰恰击中了她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她渴望的,或许从来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自己的痛苦能被真正地、深刻地理解和见证!
王平没有停下,他迎着云老板怔忡的目光,继续他的“独白”,语气从激烈的控诉,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叩问:
“你在火中抱紧戏服,想的真的是恨吗?还是……不甘?不甘这出戏戛然而止,不甘这身霓裳再无登场之日,不甘你倾注心血的舞台,化作焦土?!”
他再次踏前一步,几乎要触碰到云老板那由执念凝聚的身影:“你要的永恒,真的是在这幻象中无尽重复痛苦吗?还是……希望有人记住?记住曾经有一个叫云霓裳的女子,在这台上,活过、爱过、痛过,唱出过惊才绝艳的腔调?!”
“我演不了他!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王平的声音如同洪钟,在燃烧的舞台上回荡,“我看到了美被毁灭的悲剧!但这悲剧,不该用永恒的自我折磨来祭奠!真正的记住,是让这美本身,穿越时光,刺痛后来者的心!就像你现在,刺痛了我的心!”
他猛地抬手,不是戏曲动作,而是指向自己的胸口,眼神灼灼:“你的戏,还在唱!不是在这个虚假的循环里,而是在每一个如我这般,为你痛惜、为你愤懑的后来者的心里!这才是你要的回响!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劈开了云老板执念的重重迷雾!
“轰——!”
整个舞台幻象剧烈震荡,烈焰、浓烟瞬间模糊!云老板身上的凤冠霞帔无风自动,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她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迷茫、以及一丝……解脱的长啸!
镜幕上,围攻魏子腾和黄曼的攻势骤然停止!那些活化道具和封印镜面,仿佛失去了动力,僵在半空。
王平这出毫不遵循戏曲程式,却直击灵魂的“共演”,竟在某种程度上,化解了云老板那积郁百年的、针对特定对象的恨意,引导她看向了悲剧本身,以及悲剧所能引发的、超越时空的共情力量。
戏,演砸了。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触动了。
云老板看着王平,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未消,却多了巨大的震动与茫然。她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后来者的……心里?美的……回响?”
强迫的共演,意外地指向了一条未曾设想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