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拖行声,不像是在地面上摩擦,更像是黏稠的、冰冷的墨汁划过神经末梢,它如同一个锈迹斑斑的索命钟摆,以非人的精确度,在空旷的廊道里一声、又一声地回荡。
那声音沉重地碾过空气,由近及远,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在黑暗中慵懒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最终,一切声响都被更深沉的死寂彻底吞噬、吸收。
头顶那根灯管,在几次濒死般的抽搐和闪烁后,终于再度稳定下来,释放出恒定的、病态的青白色光晕。
这光没有温度,只有颜色,它泼洒在墙壁上干涸的污渍、地面上蜿蜒的裂纹,以及王平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他松开紧握黑伞伞柄的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中的升格镜头——先是小指微微抬起,接着是无名指,然后整个手掌才极其缓慢地从那冰冷的、带有防滑纹路的金属柄上剥离。
掌心早已是一片湿冷的沼泽,汗水甚至在那柄上留下了几道转瞬即逝的指纹痕迹。
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时间像是被压缩的弹簧。
他侧身,肩膀先于身体探入那道门缝,整个动作如流水般连贯,又如同受惊的壁虎般迅捷轻巧,一闪身便滑回了病房的阴影里。仿佛门外那惨白的光线本身,也带着某种致命的腐蚀性。
“平哥!”一直像焊在门缝上的小波,立刻弹了起来,扑撞过来。他仰起的小脸上,恐惧如同透明的薄膜,紧紧包裹着下面的每一根肌肉纤维。
“刚才……刚才那红灯,闪得像要炸开一样!我、我按你说的,”他急急地摊开手心,那支笔杆裂开、早已没了笔芯的废弃圆珠笔,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用这个,敲了三下墙,很轻,但应该……”
“我没事。”王平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他厚重的手掌用力按在小波瘦削的、几乎能摸到肩胛骨的肩膀上,“你做得非常好,小波,完美。”
他反手将房门轻轻推上,门轴发出细微如呻吟的“吱呀”声。背脊靠上冰凉的门板,他这才允许自己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紧张感,被缓缓吐出。
他从怀里——那贴身的内袋里,还残留着体温——掏出了那几样用命换来的物事:玩具熊的绒毛沾着灰垢,档案袋的边角有些卷曲,而那张塑封的《夜班护士巡房时间及路线表》,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这……是什么地图吗?”小波凑过来,手指怯生生地,不敢真正触碰那张表格,仿佛那是什么禁忌的卷轴。
“是规则,”王平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重量,“也是陷阱。但更是我们可能活下去的……唯一导航图。”
他将表格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仿佛怕惊扰了上面的字符。
两人蹲下身,目光如同探针,聚焦于那些打印的宋体字和手写的红色备注上。
“看这里,”王平的手指,像手术刀般精准地点在“巡房批次”一栏,“它们不是游荡的幽灵,而是遵循固定路线的傀儡。
A批从西边来,向东去;b批从东边来,向西去。交替进行,像精密齿轮的咬合。一次红灯的时间,它们要走完自己的路程,只留下……一段极其短暂的真空期。”
小波努力理解着,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就像……就像马路上的红绿灯?绿灯时它们走,红灯时我们才能走一小段?”
“比喻接近,但更残酷。”王平的手指移向那行暗红色的手写小字,那些字迹仿佛是用血书写而成……
“看这个备注——‘异常能量波动期间,周期缩短,批次间隔消失。’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意味着所谓的安全期可能瞬间消失,如果我们判断失误,就会直接撞进它们的巡逻路线上。”
他的指尖继续下行,最终停留在表格下方那片用简略线条勾勒的区域——“路线盲区”。那几个点:杂物堆放处拐角、707病房门凹、儿科重症监护室外等候区,在他眼中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儿科重症监护室……”王平的声音变成了近乎气声的呢喃,林晓晓的名字和病危通知书上的字迹在他脑中重叠。那里,无疑是这片诡异领域的“心脏”,是执念黑洞的中心,也必然是“第十三阶”这个唯一生路线索最可能藏匿的“奇点”。
“盲区……是它们看不见的地方?”小波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可以这么理解。”王平的解释变得极其细致,仿佛在向小波,也向自己复诵生存法则……
“它们的‘视线’——或者说感知,是线性的,局限于固定的巡逻路径正前方。这些盲点,是路径上的阴影褶皱,是规则漏洞。只要我们能像尘埃一样落入这些褶皱,并且保持绝对的‘无’,那么,即使在巡逻时间内,也可能侥幸存身。”
一个依托于这精密规则的大胆计划,在他脑中彻底成型,每一个步骤都如同走在高空钢索上。
他闭上眼,并非休息,而是在内心构筑一个计时沙漏。“以我的脉搏为节拍……红灯总时长,约一百五十次心跳。A批巡逻耗去一百次,留给我们的绝对安全间隙,只有大约……五十次心跳。我们必须在这五十次心跳内,从一个盲区,冲刺到下一个。目标,直指最深处的儿科重症监护室。”
这计划将容错率压榨到了极限。时间的感知必须如钟表般精确,移动必须如鬼魅般无声,任何一丝一毫的差错——晚一秒,磕绊一下,甚至一声急促的呼吸,都将是灭顶之灾。
“我们……真的能做到吗?”小波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但那攥着王平衣角的小手,却透露出一种孤注一掷的依赖。
“没有‘能不能’,只有‘必须能’。”王平的目光如磐石般定定地看着小波,斩断他所有的犹豫,“这是唯一的路。跟紧我,我喊‘停’的瞬间,你必须变成石头,呼吸都要屏住。明白吗?”
小波不再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点头,抓住王平衣角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同样泛白。
接下来的几个巡逻周期,成了实战前的最后一次沙盘推演。王平和小波如同两只蛰伏在巢穴边的幼兽,紧贴在门后,通过那一道狭窄的视觉缝隙,贪婪地捕捉、验证着外界的死亡规律。
他们看到A批护士准时从西侧的黑暗深渊中浮出,沿着那条看不见的中轴线,以一种失去关节的、匀速的滑行姿态经过。
那僵直的背影,那永不回顾的“视线”,果然对近在咫尺的杂物堆拐角毫无反应。盲区理论,第一次被亲眼证实。
王平在心中默数,脉搏是他的秒表。在预估的安全间隙里,他冒险将头探出门缝一瞬,目光如箭般射向走廊东端——确认那片区域的空旷,确认b批护士没有提前出现。
每一次验证,都让规则的轮廓在脑中更清晰一分。
几次循环后,规律的枷锁似乎已被摸清。表格,这张死亡的时刻表,是真实的。
“准备好了吗?”当又一次红灯亮起,如同舞台开幕的信号,A批护士的身影如同被线牵引的木偶,准时消失在东侧拐角时,王平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小波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然后,他的眼神变得决绝,重重地点头。
时机已到!
王平猛地拉动门把手,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足够通过的缝隙,同时右手“唰”地撑开那把能提供短暂庇护的黑伞,低喝声短促有力:“走!”
两道身影,一高大一矮小,如离弦之箭,又如受惊的阴影,瞬间射出病房门口。
他们紧贴着内侧墙壁的阴影线,压低身体,朝着第一个庇护所——数米外的杂物堆放处拐角,疾步潜行。脚步落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
王平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将其作为唯一的计时单位:四十次、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五!
两人几乎是以翻滚的姿势,挤进那堆布满灰尘的废弃床架和杂物形成的狭窄阴影里,身体紧紧相贴,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几乎就在他们的衣角没入阴影的同一刹那,走廊东侧,b批护士那特有的、拖沓而粘滞的脚步声,分秒不差地响起,由远及近,如同设定好的死亡节拍,沿着那条无形的中线,平稳地滑行而过。
那惨白的身影,对缩在咫尺之遥的拐角里、几乎凝固的两人,果真“视而不见”。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在绝对的死寂中,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感掠过四肢百骸。
王平和小波在浓重的黑暗和灰尘味中对视一眼,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彼此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那一簇未被掐灭的希望火苗。
现在,他们必须等待下一个间隙,穿越更长、更暴露的走廊中段,抵达第二个庇护所——707病房的门凹。
王平能感觉到小波抓着他衣角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自己的喉咙也发紧。
下一次移动,将失去门口的便利,完全暴露在开阔地带……
红灯,再次毫无征兆地——
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