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长安城落了今岁第一场细雪,碎琼乱玉般,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朱墙碧瓦。
国师府内,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外间的严寒,却驱不散弈星心头那份混合着期待与些许无措的隐秘躁动。
他掐着指头算日子,再过三日,便是明世隐的生辰。
这日子并非明世隐亲口告知,而是弈星某日整理书房卷宗时,无意间在一本极其古老的星象典籍扉页上,看到一行极小的批注,以朱砂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星辰异动,隐曜降世。
他心细,结合前后星图推演,又与老管家旁敲侧击,才最终确认,那日便是明世隐降临人世之时。
他的师父,那位执掌王朝卜筮、洞悉天机命理、在世人眼中如同云端谪仙般高不可攀的国师大人,原来也有属于凡俗的诞辰。
这个认知让弈星心头泛起一种奇异的柔软。他想为明世隐做些什么。
可明世隐其人,似乎对世间寻常的欢庆与礼赠皆无兴趣。
他拥有得太多,也看得太透,寻常珍宝玩物,只怕入不得他眼。
弈星苦恼了数日,对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发呆,连平日最痴迷的棋谱都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明世隐何等敏锐,早已察觉他这小徒弟近几日的心神不宁。
这日晚膳后,两人于暖阁内对弈,弈星执黑,竟接连下出两步显而易见的缓手,被明世隐不动声色地吃掉了一条大龙。
“星儿,”明世隐放下指尖的白玉棋子,紫眸平静地望过来,带着洞悉的了然,“心中有事?”
弈星手一抖,指间的黑子险些滑落。他慌忙垂眸,盯着棋盘上已成定局的败势,耳根微热:“没、没有。是弟子棋艺不精,让师父见笑了。”
明世隐未再追问,只淡淡道:“下棋需静心。心若不静,纵有千般算计,亦难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却让弈星更加心虚。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定然瞒不过师父。可那份想要给予惊喜的念头如此强烈,他咬了咬唇,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个秘密。
生辰前夜,雪下得更大了些,天地间一片皓白。明世隐被武帝召入宫中议事,言明归期恐晚,让弈星不必等候。
弈星心中反而松了口气。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悄悄进了占星殿旁那间专属于他的小静室。
室内温暖如春,他点亮烛火,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是他准备了数日的东西。
没有价值连城的珍宝,也没有巧夺天工的器物。
只有几样看似平常,却倾注了他全部心意的物什:
一副他亲手绣制的星图软垫,针脚虽不如绣娘精细,却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将明世隐命格主星的位置绣得分毫不差;
一罐他跟着府中厨娘学了许久才成功的、南疆风味的蜜渍梅子,酸甜适口,是明世隐偶尔会陪他尝上一两颗的味道;
还有一只素雅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他清晨冒着风雪,在府中暖房里精心挑选、剪来的白梅,冷香幽幽,清冽脱俗。
最后,是一卷他亲手抄录、装订的诗集。并非名家大作,而是他平日里读到时,觉得某句某字格外贴合心绪,便悄悄记下,汇集而成。
扉页上,是他练了许久,自觉写得最好的一行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将软垫放在明世隐平日打坐常坐的位置,蜜渍梅子与白梅置于小几,诗集则放在软垫旁。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借着跳动的烛光打量。静室依旧简洁,却因了这些细微的布置,平添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暖意与生机。
他轻轻舒了口气,心中既期待又有些志忑。不知师父……是否会喜欢这些微不足道的心意?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的声音簌簌可闻。
国师府的大门悄然开启,明世隐披着一身寒气归来。
紫貂大氅的领口与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银发上也沾染了些许冰晶,在廊下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泽。
他径直走向书房,却在经过弈星居住的院落时,脚步微微一顿。
院内一片黑暗,想来那孩子早已睡下。他正要举步,目光却被旁边静室窗棂中透出的、微弱却持续的烛光吸引。
这么晚了,星儿还未歇息?抑或是……忘了熄灯?
他眉峰微蹙,转身走向静室。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白梅冷香与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烛火摇曳,将布置好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个绣着星图的软垫,那瓶姿态清雅的白梅,那罐透着南疆风情的蜜渍梅子,还有那卷手写的、封面素朴的诗集……每一样,都带着少年笨拙却无比真挚的用心。
明世隐站在门口,一时间竟忘了动作。他活了这许多年,历经王朝更迭,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习惯了世人的敬畏、依赖、算计,甚至是憎恨。
生辰于他,不过是命轮又一次无意义的转动,从无人敢如此揣度他的喜好,也无人会以这般纯粹而不含杂质的心意来为他庆贺。
他缓缓走入室内,指尖拂过那星图软垫上略显稚嫩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少年灯下埋头刺绣时的专注;
他拿起那卷诗集,翻开扉页,那行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冰冷的、仿佛万年不起波澜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灼热的星子,瞬间掀起了汹涌的浪潮。
一种久违的、名为“感动”的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细细密密地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
他拿起一颗蜜渍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从宫中带回来的、属于权力与阴谋的冰冷气息。
他抬眸,望向内室的方向,那里,他的星儿,正为他点亮了这一室的温暖与牵挂。
弈星其实并未睡着。他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院外停顿,继而走向静室,他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听到静室门被推开,又关上,里面久久没有动静,他更是紧张得攥紧了被角。
师父……看到了吗?他喜欢吗?还是觉得……这些太过小家子气?
正当他胡思乱想、忐忑不安之际,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卧房门外。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弈星立刻闭上眼,假装熟睡,心跳却如擂鼓。
明世隐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凝视着床上“熟睡”的少年。弈星睫毛轻颤,呼吸刻意放得平稳,那点伪装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他没有点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同最柔和的月光,流淌过少年精致的眉眼,微红的脸颊,和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瓣。
许久,他俯下身,将一个极轻、极柔的吻,印在弈星光洁的额头上。
那吻带着室外沾染的微凉雪气,和他身上特有的冷香,却蕴含着足以融化冰雪的滚烫情意。
“星儿,”他低声唤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与温柔,“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装睡的弈星浑身一僵,再也装不下去,猛地睁开眼,对上了明世隐近在咫尺的、盈满笑意的紫眸。那眸中的冰雪尽数消融,只剩下春水般的缱绻与深情。
“师、师父……”他脸颊爆红,结结巴巴,羞得只想把脸埋进被子里,“您……您怎么知道我没睡……”
明世隐低笑出声,伸手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捞起,拥入怀中。“你的心跳声,太响了。”他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
弈星羞赧不已,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带着寒气的貂裘领口,闷声道:“那些……都不值什么,弟子手笨,绣得不好,梅子也可能太酸了……”
“胡说。”明世隐打断他,手臂收紧,语气笃定,“这世间,再无第二份礼物,能及得上星儿所赠万一。”
他所拥有的奇珍异宝、权柄地位,在这一刻,都比不上这副针脚歪斜的星图垫,比不上那罐酸甜的梅子,比不上那几枝带着雪中剪痕的白梅,更比不上那卷写满了少年赤诚心意的诗集。
这是他漫长而孤寂的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只因他是“明世隐”,而非“国师”的礼物。
“星儿,”他捧起弈星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目光深邃如同夜空,“你便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生辰之礼。”
话音落下,他吻住了那双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
不同于额间的轻柔,这个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深入骨髓的眷恋,缠绵而炽热,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与自己彻底融为一体。
弈星起初还有些僵硬,随即便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炽热情感中,生涩而顺从地回应着。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飘落,室内却春意盎然,烛火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生姿。
一吻终了,弈星气喘吁吁地伏在明世隐怀中,浑身酥软,面若桃花。明世隐指尖缠绕着他一缕银发,低声道:“日后,不必为我如此耗费心神。”
“要的。”弈星却执拗地抬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师父的每一个生辰,我都要陪您过,都要为您准备礼物。一年一年,直到……”他顿了顿,脸上红晕更甚,声音却清晰,“直到我们都老了。”
明世隐心中巨震,看着少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认真与对未来的笃定,只觉得胸腔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幸福填满。
他从未想过“白头偕老”这样的词会与自己有关,可此刻,从弈星口中说出,却让他觉得,那便是世间最动人的承诺。
“好。”他应允,声音低沉而郑重,“那便说定了,往后每一个生辰,都由星儿陪我。”
他揽着弈星重新躺下,为他掖好被角。“睡吧,夜很深了。”
弈星安心地窝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冷香,连日来的紧张与忙碌化为浓浓的倦意,很快便沉沉睡去,唇角还带着满足的、浅浅的笑意。
明世隐却毫无睡意。他借着微光,凝视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轮廓。
占星殿外,属于他的命星在夜空中静静闪耀,旁边那颗纯净的伴星,依偎得如此之近,光芒交融,辉映成趣。
他曾以为自己的命轨注定孤寂,如同夜空中独行的隐曜。
直到这颗意外闯入的星辰,用最纯粹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黑夜,温暖了他的冰原。
生辰与否,于他本无意义。
但从此以后,这一天,因了怀中这个少年,便成了他漫长岁月中,独一无二、值得永远铭记的吉日。
隐曜辰辉,因星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