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日,总来得比南疆要晚上些许。
直到三月将至,料峭春寒才彻底被暖阳驱散,护城河畔的垂柳抽出鲜嫩的绿丝,桃花、杏花争相吐艳,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万物复苏的香甜气息。
弈星近来发现,府中的下人似乎格外忙碌。
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库房里不时搬出些精致的器皿,连小厨房也日日飘出试制新点心的甜香。
他有些好奇,扯住正指挥人更换帘幔的老管家询问。
老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不知吗?再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了。这可是个大日子,陛下要在曲江池设宴,与民同乐。咱们府上虽不赴那宫宴,但大人吩咐了,府里也要好生过节,尤其要带公子去城外踏青祓禊,感受一下长安春色。”
“上巳节?”弈星眨了眨澄澈的眼眸,带着几分属于苗疆少年的茫然。
苗疆自有其祭祀山灵、对歌择偶的节日,对这中原源远流长的上巳节,他只从书中读过只言片语,知其有在水边沐浴、祈福消灾的习俗,却不知具体如何。
晚间,他将疑惑问与明世隐。
明世隐正于灯下查看星图,闻言抬眸,烛光在他深邃的紫眸中跳跃,晕开一抹温柔的底色。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春浴日’,源于上古,人们于此日临水宴饮,祓除不祥。后来,便渐渐成了青年男女相约出游、互诉衷肠的佳节。”
他放下手中的星盘,走到弈星身边,执起他的手,“《诗经·郑风》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说的便是上巳之景。这一日,未婚男女可自由交往,若两情相悦,便可互赠芍药,以定情谊。”
“赠芍药……定情?”弈星重复着,脸上微微发热。他虽与明世隐早已心意相通,但听到这般古老而浪漫的习俗,心中仍不免泛起涟漪。
“不错。”明世隐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唇角微扬,“所以,这上巳节,亦可算是我中原的‘情人佳节’。”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弈星的指节,“明日,我带你去城郊渭水之滨,可好?那里风景佳胜,是长安人士踏青首选。”
弈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坠入了星子,忙不迭地点头:“好!”
……
上巳节当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惠风和畅。明世隐并未摆出国师仪仗,只备了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里舒适的青篷马车,带了寥寥数名贴身侍卫,便与弈星一同出了城。
马车驶出巍峨的长安城,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官道两旁,田野新绿,野花烂漫。
越靠近渭水,人流便越是密集。香车宝马,络绎不绝;锦衣华服的少年郎,钗环叮咚的妙龄女,皆言笑晏晏,步履轻快。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芬芳、食物的香气,以及一种独属于节日的、轻松而欢愉的氛围。
弈星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好奇地向外张望。
他看到少女们穿着鲜艳的春衫,手执兰草,在水边嬉戏;看到文人士子聚在亭台水榭,曲水流觞,吟诗作对;
也看到不少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含羞带怯地交换着眼神,或是大胆地将手中的芍药花塞到对方手中,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和善意的哄笑。
“竟……这般热闹。”弈星喃喃,他被苗疆的热情感染长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中原人如此直白地表达欢愉与情愫。
明世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礼法规矩束得了平日,却束不住这盎然春意与少年慕艾之心。”
他见弈星眸光晶亮,满是向往,便吩咐车夫在一处人稍少、景致却极佳的河湾停下。
此处水流平缓,岸边绿草如茵,几株垂柳依依,不远处还有一片正开得如火如荼的桃林,落英缤纷,如梦似幻。
侍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警戒,布置好坐席、茶具与食盒,便隐在不远处,不去打扰二人的清净。
明世隐携弈星下了马车,走到水边。温暖的春阳洒在身上,河面波光粼粼,映着蓝天白云与岸边的繁花绿柳,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周礼》有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明世隐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轻轻洒在弈星的手上,动作轻柔而带着仪式感,“以水净手,可祛除灾晦,祈福安康。”
微凉的河水触及皮肤,弈星却觉得一股暖意从明世隐的指尖传来,直抵心扉。
他学着明世隐的样子,也捧了水,认真地洒在对方骨节分明的手上,低声道:“愿师父……岁岁安康。”
明世隐凝望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笑意加深,反手握住了他湿漉漉的手,牵着他走向铺好的锦垫。
“除了祓禊,上巳还有‘曲水流觞’之雅。可惜今日只有你我二人,”他示意弈星看向食盒中取出的一壶酒和两只羽觞,“便以此酒,代那流水,共饮一杯,可好?”
弈星酒量浅,但在这样的氛围下,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明世隐执壶,为他斟了浅浅一杯色泽清透的果酒,自己也满上一杯。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唯愿与卿,共此春韶。”明世隐举杯,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说的却不是王羲之的感慨,而是独属于他们的祝愿。
弈星心头悸动,举杯与他轻轻一碰:“与君同乐。”
他学着明世隐的样子,仰头饮尽。果酒清甜,带着微醺的暖意,从喉间一路流淌到四肢百骸,让他白皙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
饮过酒,明世隐又变戏法般从食盒底层取出一只细长的锦盒,递到弈星面前。“打开看看。”
弈星疑惑地接过,打开盒盖,只见红色的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笛。
笛身细腻温润,雕着疏朗的兰草纹样,尾端系着一簇深紫色的流苏,与明世隐常穿的衣袍颜色相呼应,雅致非常。
“这是……”弈星惊喜地抬头。
“听闻苗疆儿女性善歌舞,亦通音律。你既想学《凤求凰》,便从基础始。这玉笛音色清越,正合你用。”明世隐解释道,“上巳佳节,赠卿清音,愿卿心喜。”
这并非定情常用的芍药,却比芍药更合弈星的心意,也更显赠者的用心。
弈星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光滑的笛身,眼中满是感动与欢喜。“谢谢师父!我……我很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笛收起,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以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精致绦饰。
那丝线颜色鲜艳,编织手法繁复奇特,带着明显的苗疆风格,中间还缀着一颗小巧的、打磨光滑的黑曜石。
“这是……我们苗疆的‘同心缕’。”弈星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渐低,“是用五种颜色的灵线编织,寓意……祈福安康,永结同心。我、我编了好些日子……”他鼓起勇气,将绦饰递过去,“送给你。”
他知道这礼物比不上玉笛珍贵,却是他倾注了心血与情意的回赠。
明世隐微微一怔,看着少年递过来的、带着异域风情却满载真心的礼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伸出手,并未立刻去接,而是就着弈星的手,仔细端详那枚精巧的绦饰,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弈星的手心。
“同心缕……”他低声重复,抬眸看进弈星因紧张而微微闪烁的眼中,唇边绽开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甚好。这是我今日,收到最好的礼物。”
他这才接过绦饰,仔细地、郑重地系在了自己腰间玉佩的丝绦上。
深紫的衣袍,莹白的玉佩,配上这色彩斑斓的苗疆同心缕,竟意外地和谐,仿佛将两种不同的文化、两颗遥远的心,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见他如此珍重,弈星心中如同饮了蜜糖,那点羞涩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取代,脸上的红晕更深,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情动。
日头渐高,春意愈浓。两人便在河畔柳荫下对坐,一个耐心教导笛艺基础,一个认真聆听学习。
偶尔有断断续续、不甚成调的笛音响起,夹杂着明世隐低沉的讲解和弈星偶尔的提问,融在春风流水与远处隐约的欢笑声中,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教得累了,弈星便倚在明世隐身边,看着河面上飘过的花瓣,听着他讲述上巳节的典故与诗词。
明世隐学识渊博,信手拈来,从先秦的古老祭祀,讲到汉唐的繁华盛景,弈星听得入迷,只觉时光流逝得飞快。
“师父,你看那边。”弈星忽然指向不远处的桃林。只见一对有情人正将写着心愿的笺纸系在桃枝上,那女子面色娇羞,男子满眼宠溺。
“那是‘悬彩笺’,将心愿书于彩纸,系于灵木之上,祈求上苍庇佑,心想事成。”明世隐解释道。
弈星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明世隐了然,牵起他的手:“我们也去。”
两人走入桃林,落英拂了满身。明世隐早有准备,取出两张精致的洒金粉笺和一支小巧的毛笔。他将笔蘸了墨,递给弈星。
弈星接过笔,想了想,背过身去,认真地在笺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仔细折好,选了一株花开得最盛的桃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系在高处的枝桠上。
他动作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虔诚,看得明世隐眸光柔和。
“星儿许了什么愿?”明世隐问。
弈星转过身,脸上带着神秘而满足的笑:“不说,说了就不灵了。”
那是他最深切的祈愿,愿与身边之人,岁岁年年,如今日般相伴。
明世隐也不追问,只是含笑看着他,自己也提笔,在他那枚笺纸上落墨,笔走龙蛇,写得极快,随后亦将其系在弈星那枚彩笺的旁边。
两枚金色的笺纸在粉白的桃花间相依相偎,随风轻轻摇曳。
“师父许的什么愿?”弈星好奇。
明世隐抬手,为他拂去发间的一片花瓣,紫眸中映着春光与他的身影,声音低沉而笃定:“我的愿望,无需神明成全,我自会亲手实现。”
他所求,无非是身边人的平安喜乐,而这一切,他自有能力护他周全,予他欢愉。
弈星望着他,虽不知他具体写了什么,却从那眼神和话语中读懂了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与自信,心中一片滚烫。
夕阳西下,将天边云彩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游人也渐渐散去。
马车载着满身春色与情意的两人,驶向归途。
弈星靠在明世隐肩头,把玩着腰间的玉笛,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致,只觉得这一日,如同一个甜美得不真实的梦境。
“累了?”明世隐低声问,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嗯。”弈星懒懒地应了一声,闭上眼,唇角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很开心。师父,以后每年的上巳节,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
“好。”明世隐应允,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不止上巳,往后岁岁年年的每一个节日,你我,都共度。”
马车辘辘,碾过洒满落日余晖的官道,载着一车春光与承诺,驶向那灯火初上、名为“家”的方向。
对于明世隐与弈星而言,这上巳佳节,无关古老盛大的仪式,只在临水照影间的心意相通,只在赠笛系缕时的情意流转,只在桃花笺上那未宣于口的、关于永恒的秘密。
春深似海,情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