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门响,像是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连掉在地上的灰尘都仿佛带着重量。
剩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激动和愤怒褪去,换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惊惧和茫然。
沐添丁没再看他们。
他坐回那张破旧的桌子后,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在一张批条上写下了“五十万”三个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屋里,刺耳得惊人。
“会计,明天一早,跟我去镇上取钱。”
他的话音不高,却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会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到沐添丁那张冷硬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事情就这么定了。
以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
第二天,沐添丁和会计取回了钱,村里却像是炸开了锅。
那个摔门而出的老成员叫德顺叔,在村里辈分高,人缘广。他这一走,像是捅了马蜂窝。
合作社里,一下子又有七八户人家跟着嚷嚷着要退社。
“添丁这是昏了头了!拿我们的血汗钱去种那金疙瘩,种不出来怎么办?”
“他就是当了社长,心野了,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了!”
“退社!必须退!这钱,不能让他这么糟蹋了!”
风言风语,像是刀子,一下下地割在沐添丁的心上。
他走在村里,原本热情打招呼的乡亲,要么扭过头去,要么远远地就避开。连小孩子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躲闪。
沐添丁成了孤家寡人。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人参种植的事情上。
打电话,托关系,联系省农科院的专家。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电话那头的专家听了他的想法和预算,几乎是毫不客气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五十万?小伙子,你太想当然了。”专家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你知道现在好的参苗多少钱一株吗?你知道搭建一个符合标准的恒温恒湿大棚要多少钱吗?还有技术指导费,土壤改良费,后续的肥料、农药……你这五十万,扔进去,可能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最关键的是,林下参的仿野生种植,周期长,风险极高!一场倒春寒,一场大雨,一次病虫害,就可能让你血本无归!这不是在菜园子里种萝卜!”
沐添丁拿着电话,手心里全是汗。
他预想过困难,却没想过,第一步就这么难。
挂了电话,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熏得他眼睛发涩。
村里人的指责,专家的当头棒喝,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他抬头,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长白山。
山还是那座山,云还是那片云。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这座山。
祖祖辈辈都靠山吃饭,可除了挖参、打猎,这座宝山,真的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越野车,颠簸着从村口开了进来。
车在泥泞的路上开得很慢,车窗里,一个城里打扮的小男孩探出头,兴奋地大叫:“爸爸快看!是牛!真的牛!”
车里的男人也笑着,拿着相机对着村里的一切,破旧的木屋、路边的鸡群、甚至是晒在院子里的玉米,都拍个不停。
那辆车,在村里绕了一圈,似乎想找个地方吃饭歇脚,可村里哪有正经的饭店旅馆。最后,车子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停了许久,又无奈地掉头开走了。
沐添丁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山路上,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他掐灭了烟头,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回了家。
“杏花!”他一进门就喊。
杏花正在院子里喂鸡,被他吓了一跳。“咋了?一惊一乍的。”
“我问你,村东头那几间没人住的旧木屋,是谁家的?”
“那是老刘家以前的祖屋,早就搬到新屋去了,一直空着,都快塌了。你问这个干啥?”
“不干啥。”沐添丁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股光,“咱们不先种参了!”
杏花手里的瓢都差点掉了。“啥?不种了?那……那五十万……”
“钱先存着!”沐添丁打断她的话,语速极快,“人参要种,但那是长线买卖!咱们现在得干点来钱快的,能让大家马上看到好处的事!”
“啥事啊?”
“开饭店!开旅馆!”
杏花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沐添丁,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你……你又说胡话了?在这穷山沟里开饭店?给谁吃啊?”
“给城里人吃!”沐添丁一把抓住杏花的胳膊,有些激动,“你刚才看见那辆车没有?城里人放假,就喜欢往咱们这种山里跑!他们图什么?不就图个新鲜吗?”
“咱们这有什么新鲜的?”杏花还是不信。
“咱们这什么都是新鲜的!”沐添丁的声音大了起来,“咱们吃的野菜,熏的腊肉,炖的山鸡,在他们眼里,那就是山珍海味!咱们住的木楞房,睡的火炕,在他们眼里,那就是特色!咱们天天看的这片山,这片林子,在他们眼里,就是风景!”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条全新的路。
“咱们把老刘家的旧屋子修一修,弄干净点,那就是民宿!你和村里几个婶子,把拿手的菜做出来,那就是农家宴!我再带他们去山里转转,挖点野菜,采点草药,甚至搞个打猎体验……你说,这生意,能不能做?”
杏花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听起来,好像……是那么个道理?
“可是……会有人来吗?就凭咱们?”
“有人!”沐添丁斩钉截铁,“上海那个大老板能来,别人就能来!关键是怎么让他们知道咱们这儿!”
他当机立断,不再犹豫。
这一次,他没再开什么全体大会。
他知道,再提一个新想法,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他直接找到了老刘家,用合作社的名义,一年五百块钱,把那几间快塌了的旧木屋租了下来。
然后,他从那五十万的巨款里,只批了五千块钱出来,作为启动资金。
他叫上几个在合作社里还没退、关系比较铁的年轻人,开始动手。
修补屋顶,加固墙壁,盘火炕,换上干净的门窗。
村里其他人,都抱着膀子在远处看笑话。
“瞧瞧,参还没种呢,又开始折腾房子了。”
“我看他就是魔怔了,五千块钱啊,就为了修那几间破屋子?”
“等着瞧吧,早晚把那五十万都折腾光!”
德顺叔更是气得在家里拍桌子,骂沐添丁是败家子,迟早要拖垮整个村子。
对于这些冷言冷语,沐添丁充耳不闻。
他带着人,默默地干活。
半个月后,三间朴素却干净整洁的木屋,出现在村东头。
屋前用木栅栏围了个小院,院里种上了几株野花。
沐添丁给这个地方取了个名字,叫“长白山猎户之家”。
接着,他用剩下的钱,托人从县城印了几百张简单的宣传单,上面印着木屋的照片,写着“吃农家饭、住火炕房、体验打猎生活”几行字。
他把这些宣传单,寄给了之前有过联系的上海老板,又托人带到县城和周边城市的车站、旅店去散发。
做完这一切,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猎户之家冷冷清清,没有半个人影。
村里的风凉话,也越来越难听。
连跟着他干活的几个年轻人,都开始犯嘀咕了。
“添丁哥,这……能行吗?别是白忙活了吧?”
沐添丁心里也焦躁,但他脸上不能露出来。
“急什么?这才几天。”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又是一场闹剧的时候,这天下午,一辆黑色的大众轿车,小心翼翼地开进了村子。
这车比上次那辆越野车还要气派,在泥泞的村道上,显得格格不入。
全村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车子在村里缓缓行驶,最后,径直停在了“长白山猎户之家”的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扶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男人手里拿着一张宣传单,抬头看了看木屋的招牌,又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脸上露出一丝不确定的神情。
村口,德顺叔和一群村民远远地看着,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
“还真有傻子来了?”
“看那穿戴,可不像傻子。估计是走错路了。”
沐添丁从屋里迎了出来,心跳得有些快。
成败,就在此一举。
那男人看到沐添丁,迟疑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是……长白山猎户之家吗?”
他的口吻里,充满了试探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