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的制服肩线笔挺,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向阳屯格格不入的精干。
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锃光瓦亮,连挡泥板都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这绝对不是公社里的人。公社的干部,沐添丁都熟,没一个是这副派头。
人群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风吹过工地扬起尘土的细微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沐添丁和那个陌生男人之间来回移动,空气绷得紧紧的。
沐添丁心里迅速盘算。县里来的?市里来的?为了小组的事?他将手里的青砖轻轻递给旁边的师傅,拍了拍手上的灰,迎着那人的目光,平静地走了过去。
“我就是沐添丁。”他站定,不卑不亢。
那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近几步,锐利的视线在沐添丁身上打量了一圈,又扫过热火朝天的工地和那堆积如山的青砖。
“我叫李建斌,县革委会工业科的。”男人开口,亮明了身份。
县革委会!
这五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人群里顿时炸开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那可是县里最大的官!管着全县所有工厂、生产的地方!
王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抓住身旁杏花的胳膊。天佑也紧张地攥住了拳头,站到了父亲身后。
之前那个说酸话的堂婶,此刻脸上却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看吧,果然出事了!闹得这么大,县里都来人了!这下沐添丁要倒大霉了!
李建斌似乎没在意周围的反应,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我接到下面公社的报告,说你们向阳屯成立了一个‘联合生产小组’,模式很新颖,效益很突出。我这次下来,就是专门来做个调研。”
调研?
不是来抓人,不是来批判的?
沐添丁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看来,公社张队长把报告递上去了,而且引起了上面的注意。这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李科长,欢迎您来指导工作。”沐添丁的态度依旧从容,“我们小组的账目和生产记录都在家里,您随时可以查阅。”
“哦?”李建斌似乎有些意外沐添丁的镇定,“那就带我去看看。”
“这边请。”
沐添丁领着李建斌,在全村人复杂的注视下,穿过人群,走向自家的老屋。王秀兰赶紧跟上,又是倒水又是拿凳子。
李建斌没有坐,直接开门见山:“把账本拿来我看看。”
沐添丁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里,取出一个厚厚的账本。这账本是他专门让天娇去买的,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包括上交公社的提留,买原材料的成本,发给组员的工资,都用正楷字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李建斌接过账本,一页一页翻看得极其仔细。他看得越久,眉头就舒展得越开。
院子外,村民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想看清屋里的动静,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这……不会真出事了吧?”
“我看悬,县里的大干部都来了,还能是好事?”
“添丁这孩子,步子迈得太大了……”
那堂婶更是压低了嗓子对身边的人说:“投机倒把!这就是投机倒把!等着瞧吧,肯定要被抓去戴高帽游街!”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李建斌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赞赏。
“不错!很不错!”
李建斌合上账本,递还给沐添丁。“账目清晰,手续齐全,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沐添丁同志,你很有头脑,也很有魄力!”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探头探脑的村民们朗声说道:“乡亲们,我跟你们说几句!沐添丁同志组织的这个联合生产小组,是响应号召,勤劳致富的正面典型!他挣的每一分钱,都是靠本事挣的合法收入,不但自己富了,还带着大家一起干,这是大好事!”
“我们就是要鼓励这样的创新,支持这样的典型!谁要是眼红,觉得有问题,可以,拿出证据来我这里举报!”李建斌的目光变得严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个堂婶的方向,“要是谁敢在背后无中生有,造谣生事,破坏生产,那就是破坏我们县的经济发展,一经查实,绝不姑息!”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院子内外,鸦雀无声。
刚才还幸灾乐祸的堂婶,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在众人鄙夷的注视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其他村民的脸上,则写满了震惊、羡慕,以及一丝敬畏。
原来,人家不仅是公社批准的,连县里都点名表扬了!这后台,硬啊!
沐添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从此以后,看谁还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李建斌完成调研,又勉励了沐添丁几句,便推着自行车离开了。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却在向阳屯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工地上再次恢复了喧闹,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村民们看沐添丁一家的眼神,彻底变了。
“添丁,快,吉时到了!该放基石了!”老师傅高声喊道。
沐添丁走回去,重新拿起那块方正的青砖,在万众瞩目之下,稳稳地按在了墙角线上。
根基,稳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向阳屯每天都能看到奇景。沐添丁家的新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青砖墙一天高过一天,木制的椽子搭上了屋顶,青瓦一片片铺上去,最后装上了宽敞明亮的玻璃窗。
当最后一瓦盖好,新房彻底落成时,整个向阳屯的人都看呆了。
三间宽敞的正房,两间厢房,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青砖灰瓦,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气派,那么坚实。跟周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比起来,简直就是皇宫。
乔迁那天,沐家没请客,但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东家提来一篮子鸡蛋,西家送来一摞刚出锅的大白馒头,就连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人家,也笑着上门道贺,想沾沾喜气。
张队长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停地赞叹:“添丁,你这新房,是咱们村最好的,不,是咱们整个公社最好的房子!”
沐添丁笑着给大伙递烟:“多亏了大家帮忙,不然哪能这么快。今晚都别走,就在新屋里热闹热闹!”
夜幕降临,新房的每个房间都点上了明亮的煤气灯。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照亮了整个院子。
一家人,加上小组里几个核心的年轻人,围坐在崭新的八仙桌旁,吃着搬进新家的第一顿饭。桌上摆满了王秀兰和杏花忙活了一下午的饭菜,有鱼有肉,香气扑鼻。
王秀兰看着这宽敞明亮的屋子,看着围坐一桌的家人,眼眶忍不住红了。她端起酒杯:“添丁,这杯,我敬你。为了这个家,你辛苦了。”
沐添丁笑了笑,跟母亲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哥,我们有新家了!我以后就在这大院子里练拳!”天佑兴奋得满脸通红。
天娇抱着已经睡熟的沐远航,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砖一瓦,终成家园。这满屋的欢声笑语,就是对他所有付出的最好回报。
沐添丁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一片温暖。然而,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砖厂的规模要扩大,小组的人员要培训,新的产品线……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刻,院子的大门被人“砰砰砰”地用力敲响。
敲门声又急又重,完全不像是来道贺的。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是一愣。
“谁啊?这么晚了。”天佑放下筷子,第一个站起来,“我去开门!”
他快步穿过亮堂堂的院子,伸手拉开了崭新的木门。
门外,夜色里站着三四个高大的身影。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手臂上全是虬结的肌肉。他们身上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煞气,一看就不是善茬。
壮汉往屋里探了探头,目光在灯火通明的饭桌上扫过,最后落在沐添丁身上。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粗粝地问:“谁是沐添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