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顺着沐添丁的脊梁骨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上辈子在医院里，生离死别是常态。
可李大爷话里透出的那股子森然，却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不是野兽的脚印。
那是什么？
鬼？
沐添丁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了。上辈子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信这些。
可在这片充满了未知与神秘的深山老林里，科学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李大爷没有起身，依旧蹲在那儿，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印记，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李大爷，这……这是啥？”沐添丁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人。”
李大爷吐出两个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的动作很平静，可沐添丁却从中感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
人？
沐添丁的心沉了下去。
能在这种深山里留下脚印的，绝不可能是山下那些安分守己的村民。
“是踩山的。”李大爷的目光扫过四周，似乎在寻找更多的痕迹，“而且，是个不懂规矩的生手。”
他指着那个脚印的边缘：“你看，他下脚很重，泥土都被踩实了，说明心里急，身上还背着不轻的东西。而且他踩断了旁边的草，真正的老把式，走路会避开这些，尽量不留痕迹。”
沐添丁听得心惊肉跳。
这些细节，他根本注意不到。可在李大爷眼里，这个脚印就和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写满了信息。
“不懂规矩的人，最可怕。”李大爷捡起一根树枝，将那个脚印彻底划拉掉，抹去痕迹，“他们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要是撞见你在挖参，起了歹心……”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沐添丁已经懂了。
怀璧其罪。
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山里，一株上了年份的老参，足够让人铤而走险，杀人越货！
“那……那我们赶紧下山吧？”沐添丁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弓。
“下山？”李大爷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怕了？”
沐添丁老实点头：“怕。”
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怕就对了。”李大爷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在山里，不知道怕，死得最快。不过今天不能就这么回去。”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沐添丁。
“你这娃子心诚，我既然答应教你，就不能让你学个半吊子。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也让你开开眼，省得以后把小命丢了都不知道是为啥。”
说完，李大爷不再多言，背起背篓，换了个方向，一头扎进了更茂密的林子里。
沐添丁来不及多想，赶紧跟了上去。
这一次，李大爷走得很快，专挑那些没有路的地方走。有好几次，沐添丁都差点跟丢。
他这才发觉，老猎人的体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好。
两人一前一后，在林子里穿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
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道狭窄的入口，外面长满了荆棘和藤蔓，要不是李大爷用砍刀开路，根本不可能发现。
“就是这了。”李大爷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我跟你说的参窝，就在这附近。”
沐添丁环顾四周，这里的环境确实不一样，空气湿润，林木虽然高大，但林间空隙很大，阳光能斑驳地洒下来。
“你上次来，只知道低头找两片叶、三片叶，对不对？”李大爷问。
沐添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蠢！”李大爷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找棒槌，得先找它的‘参搭子’！你光找它，累死也找不到。”
“参搭子？”沐添丁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
“嗯。”李大爷指着不远处一丛灌木，“看到那片灯笼草了没？还有旁边的蕨类，这都是棒槌喜欢的邻居。有它们在，附近就可能有棒槌安家。这叫‘看风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
又是活生生的知识！
沐添丁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赶紧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你自己去找找看。”李大爷找了块石头坐下，从怀里摸出烟杆，“记住我说的，先找参搭子，再顺着地势找。棒槌喜欢待在坡上，不能太陡，也不能太平。”
“是！”
沐添丁应了一声，压下心中的激动，开始按李大爷教的方法，仔细搜寻起来。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而是先确定灯笼草和蕨类植物的分布，再观察周围的地形。
这片山坳不大，但植被茂密。
沐添丁找得极为认真，眼睛几乎要贴到地上去。
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在一棵老桦树下，一片不起眼的蕨类植物后面，一抹鲜亮的绿色，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株植物不大，却有三支叶柄，每一支叶柄上都托着五片小叶。
三匹叶！
沐添丁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真的是三匹叶！
人参一年生为“三花”，两年生为“掌叶”，三年才出第一支“匹叶”，也就是一柄五叶。这株有三支匹叶，少说也有十年以上的年份了！
这在市面上，绝对是天价！
他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规矩！”
身后传来李大爷低沉的提醒。
沐添丁一个激灵，瞬间冷静下来。
对，规矩！
他深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根李大爷给他的红绳，学着之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株三匹叶人参前。
他单膝跪地，虔诚地将红绳系在了参的茎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退后两步，双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山神爷在上，小子沐添丁，无意惊扰，只因家中断炊，弟弟妹妹年幼，实在需要这株棒槌救急。求山神爷开恩，小子带走它，日后必当报答山神爷的恩情。”
他的祝祷词很简单，却无比真诚。
一旁的李大爷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这娃子，是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拜完山神，沐添丁才拿出那根鹿骨针，跪趴在地上，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抬参”。
有了之前的观摩，他已经掌握了要领。
骨针轻轻探入参苗周围的浮土，一点点地，极其轻柔地向外拨开。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针尖上，生怕一不小心，就伤到了那珍贵的根须。
山坳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泥土里，他却浑然不觉，连擦一下都不敢。
半个时辰后，随着最后一捧土被拨开，一株形态优美、须络分明的老山参，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了眼前。
它的主根虽然只有小指粗细，但下面的根须却密密麻麻，四下散开，一条都没有断！品相堪称完美！
沐添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但心里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成功了！
他真的靠自己，挖到了一株十年老参！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人参，吹掉上面的虚土，然后学着李大爷的样子，找来一大片青苔，将人参连带根须上的泥土，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把这个珍贵的“青苔包”小心地揣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
那带着泥土芬芳的厚重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李大爷！我挖到了！”他站起身，冲着不远处的李大爷咧开嘴笑，脸上的泥和汗混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但那份喜悦却是发自内心的。
李大爷磕了磕烟灰，站起身，脸上那股子万年不化的冰霜也融解了不少。
“嗯，还算不笨。”
这句夸奖，比给沐添丁一张大团结还让他高兴。
“快回去吧，天黑前下山。”李大爷摆了摆手，“记住，今天的事，还有这个地方，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
“我明白！”沐添丁用力点头。
他把弓箭背好，最后对着李大爷深深鞠了一躬：“大爷，今天的大恩，我记一辈子！”
说完，他揣着怀里的宝贝，转身就想往家跑。
有了这个，全家能吃上饱饭，自己的计划也可以实施啦！
他归心似箭。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
咔嚓。
一声清晰的、树枝被踩断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山坳入口的方向传来。
沐添丁的脚步猛地一顿。
李大爷那刚刚缓和的脸，瞬间又变得无比森寒。
他一把将沐添丁拽到自己身后，一双老眼死死锁住那个唯一的出口。
山风吹过，林叶簌簌作响，却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大爷缓缓抬起一只手，对着沐添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