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台崭新的柴油钻机,像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将粗壮的钻头狠狠地扎进了黑风口的山体。
碎石飞溅,尘土弥漫。
“开动了!开动了!”
“出铁了!要出铁了!”
村民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一张张被汗水和灰尘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都洋溢着近乎癫狂的喜悦。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铁矿石,看到了源源不断被运进村子的钞票。
沐添丁站在人群之后,山风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没有跟着欢呼,只是凝视着那不断旋转深入的钻头。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骨感得硌人。
开矿的兴奋劲儿只持续了不到三天,问题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添丁哥!你快来看看!这石头怎么跟咱们之前看的不一样?”一个后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块灰扑扑的石头。
沐添丁接过石头,用手掂了掂,又在旁边的铁器上划了一下。
没有留下明显的铁红色痕迹。
是废石。
他走到刚刚钻探过的地方,只见挖出来的一大堆石头里,大部分都是这种没用的废石,真正含有铁矿成分的“品位矿”少得可怜。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咱们找错地方了?”合作社的一个兄弟慌了神。
“不是找错了。”沐添丁摇摇头,“一座矿山,不可能整座都是宝。有富矿,就有贫矿,还有废石。咱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些真正的矿石给挑出来。”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挑出来?
看着眼前这茫茫一片的乱石堆,这得挑到猴年马月去?
更要命的是,他们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庄稼汉,根本分不清哪块是宝,哪块是草。在他们眼里,石头长得都差不多。
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一天下来,几十个壮劳力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挑出来的矿石却装不满一辆手推车。
“这样下去不行!”晚上,在合作社的临时工棚里,有人忍不住抱怨,“累死累活一天,连买柴油的钱都挣不回来!”
“就是啊,添丁,这跟咱们想的不一样啊。”
“早知道这么难,还不如在家种地。”
抱怨声此起彼伏。
沐添丁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他把烟头狠狠地按在地上。
“都别吵了!”
工棚里瞬间安静下来。
“嫌累的,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拦着。”他环视一圈,目光锐利,“但留下来的,就得听我安排!谁要是再叽叽歪歪,乱了军心,别怪我沐添丁不讲情面!”
没人敢再吱声。
第二天,沐添丁把所有人分成两拨。一拨人负责爆破和挖掘,另一拨人专门负责筛选矿石。他还把自己绘制的图纸和矿石样本挂在工棚里,每天开工前、收工后,都亲自给大家讲解如何辨别矿石。
他自己则第一个下到矿坑里,拿起铁镐,带着人一起干。
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不是在发号施令,他是在拼命。
人心,暂时稳住了。
可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从矿坑深处传来。
紧接着,就是一声惊恐的尖叫。
“不好了!出事了!”
沐添丁心里咯噔一下,丢下铁镐就往里冲。
只见一台用来运送矿石的轨道推车翻倒在地,车上的矿石撒了一地,一个年轻的社员抱着脚踝,疼得在地上打滚。
旁边的人都吓傻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抬出去!”沐添丁冲过去,检查了一下伤势。
还好,只是脚踝被砸伤了,骨头没断。
可这件事,却给他敲响了最响亮的一次警钟。
这些社员,完全没有安全意识。爆破的时候不知道躲远点,下矿的时候不戴安全帽,操作设备全凭感觉。
这次是砸了脚,下次呢?
会不会出人命?
一想到这个可能,沐添丁的后背就冒出一层冷汗。
这矿,要是建立在人命之上,那他宁可不开!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安全问题还没解决,矿上最宝贵的大家伙,那台柴油钻机,突然“噗噗”地冒出几股黑烟,然后就彻底熄了火。
无论怎么捣鼓,都再也发动不起来。
这一下,整个矿场彻底停摆了。
村里最懂机械的二柱子围着钻机转了三圈,拆开几个零件看了看,最后只能无奈地摊开手。
“添丁,这玩意儿太精贵了,里面的构造咱都没见过,我不敢乱动啊。”
合作社的几个骨干围着沐添丁,个个愁眉苦脸。
“这可咋办?这东西不动,咱们就得停工啊!”
“公社的钱还在账上呢,每天都在花销,这停一天就亏一天的钱!”
沐添丁感觉一座大山压在了自己肩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答应过王书记,要干出个名堂来。
他答应过全村人,要带着大家赚钱。
现在,机器坏了,人心散了,计划还没真正开始,就好像已经走到了绝路。
那几天,沐添丁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山头上,对着寂静的矿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不能倒下。
他要是倒了,沐家村的希望就彻底没了。
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沐添丁通红着眼睛,召集了合作社的几个人。
“不能再等了。”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合作社剩下的所有启动资金。
他抽出两沓钱,递给身边最机灵的两个年轻人。
“你们俩,今天就出发,去省里的国营铁矿。什么都别干,就跟在人家工人屁股后面学。学他们怎么放炮,怎么支护,怎么认矿,怎么保证安全!钱不够就发电报回来,学不明白,就别回来见我!”
那两个年轻人愣住了,随即重重地点头。
“添丁哥,你放心!”
接着,沐添丁又看向另一个人。
“三子,你带上剩下的钱,马上去一趟省城,找到卖给咱们钻机的厂子。就算绑,也得给我绑一个老师傅回来!告诉他们,只要能修好机器,工钱我们加倍!”
安排完一切,他站起身。
“剩下的人,跟我走。机器不能动,我们就用手挖,用土办法!矿,一天也不能停!”
接下来的日子,是沐家村铁矿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没有钻机,他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打眼,放炮,然后用铁镐和铁锹一点点地挖。
为了运输,沐添丁带着人,硬生生用肩膀和双手,在陡峭的山坡上开出一条能走板车的“之”字形土路。
每个人的肩膀都被磨得血肉模糊,每个人的手上都布满了茧子和伤口。
但没有一个人再抱怨。
因为沐添丁,永远冲在最前面。
他吃的跟大伙一样,睡的也是最潮湿的工棚,干的活,却是所有人的两倍。
过了几天,三子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身油污的老师傅。
那老师傅围着钻机敲敲打打,只用了一个下午,伴随着一阵熟悉的轰鸣,那头钢铁巨兽,再次苏醒了。
矿场,终于重新走上了正轨。
一个月后,派出去学习的年轻人回来了,带回了正规的开采技术和厚厚一沓笔记。
在新的技术指导下,工人们的效率大大提高,安全事故也再没有发生过。矿石被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堆积在山脚下,形成了一座黑色的小山。
当第一辆满载着矿石的解放大卡车,吃力地驶出村口时,全村人都跟在车屁股后面,一路送到了村外。
又过了半个月,沐添丁从公社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信封。
他召集了所有合作社的社员。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拆开信封,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咱们卖掉第一批矿石,挣回来的钱!”
沐添丁高高举起那沓钞票。
“扣掉所有成本,还剩下这些!这是咱们的纯利润!”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比开工那天还要热烈百倍的欢呼!
成功了!
他们真的靠着这些黑石头,挣到钱了!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社员,看着那沓钱,激动得老泪纵横。
沐添丁也笑了,这几个月所有的疲惫和压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这片欢腾之中,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颠簸着驶进了村子,这在只有拖拉机和卡车的山村里,显得格外突兀。
车子在欢呼的人群旁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矿石,又扫视了一圈兴奋的村民,最后,将视线定格在被人群簇拥的沐添丁身上。
他推了推眼镜,缓步走来,开口问道:“哪位是沐添丁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