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添丁的脚步停住了。
那一声“你……”虽然轻微,却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转过身,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眸。那双眼睛还带着病后的水汽和迷茫,却固执地锁定了他。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有惊讶,有好奇,也有探究。
苏婉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只能躺着,用尽全力看着那个逆着光的背影。
是他。
就是他。
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片段逐渐清晰,冰冷的雪块贴在皮肤上的刺痛,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的灼热,还有那张在昏暗灯火下,被冻得通红却异常专注的脸。
沐添丁没有走过去,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神色很淡,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救了她一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醒了就好好养着。”
他丢下这么一句,没有多余的问候,也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转身,拎起自己的药篮,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知青点。
门帘晃动,带进一股清晨的冷冽空气,也彻底隔绝了屋内的视线。
苏婉怔怔地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心里那股好奇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烈。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走出知青点,沐添丁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一夜未睡,精神和身体都绷到了极致,此刻一放松,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但他没时间休息。
救人只是偶然,填饱肚子才是眼下最大的难题。
家里的米缸早就见底,过冬的柴火还差一大截,弟弟天佑、妹妹天娇还在长身体,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脚步不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朝着村东头自己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屋里比屋外还要冷。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趴在灶台前,弯着腰,费力地往灶膛里塞着干草,试图点火。
是沐天佑,他唯一的弟弟。
听到开门声,沐天佑猛地回头,看到是沐添丁,脸蛋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哥,你回来了!”
他从灶台前跑过来,一把抱住沐添丁的胳膊。
“哥,你去哪了?我早上起来就没看到你。”
沐添丁放下药篮,伸手摸了摸弟弟冻得冰凉的小脸,又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衫。
“去救了个人。”
他言简意赅,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大半。
冷水下肚,驱散了些许疲惫,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沐天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回灶台边,苦着脸说:“哥,火点不着,柴有点湿。”
沐添丁走过去,从墙角抽出一把干燥的引火松针,又劈开一根粗木,取出里面干燥的木芯,三两下就让灶膛里燃起了橘红色的火苗。
火光映着兄弟俩的脸。
沐天佑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哥哥,觉得他无所不能。
沐添丁却看着那微弱的火光,心里盘算着。
家里的兔肉和玉米饼,最多还能撑两天。
马上,就得断炊了。
靠村里的那点工分,根本活不下去。
唯一的生路,还是在山里。
“天佑。”
“欸!”
沐添丁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吃点东西,跟我进山。”
沐天佑的眼睛瞬间亮了,兴奋地跳起来:“进山?哥,我们去打猎吗?”
“去下套子。”沐添丁从墙上取下砍刀和绳索,“冬天兔子多,运气好,能套几只回来,给你和妹妹补补身子。”
一想到能有肉吃,沐天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兄弟俩分吃了三分之一的玉米饼子。
沐添丁给天佑穿上最厚实的棉袄,又用布条把他的裤腿扎紧,这才带着他走进了茫茫的白雪之中。
后山终年人迹罕至,冬日里更是成了野兽的天下。
积雪没过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沐天佑身体瘦弱,体力差,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脸冻得通红。
沐添丁却走得稳健,他像一头熟悉这片山林的孤狼,总能找到最省力的路径。他不时停下来,等一等身后的弟弟。
“哥,还有多远啊?”天佑扶着一棵树,大口喘气。
“就快到了。”沐添丁指着前方一片相对平缓的洼地,“那里是野兔喝水的地方,它们晚上会从林子里出来,我们就在它们的必经之路上设陷阱。”
他带着天佑来到矮小灌木丛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雪地上的痕迹。
很快,他就在雪地上发现了一串梅花状的脚印。
“看,这就是兔子的脚印。”沐添丁指给天佑看,“脚印很新,说明这附近就有兔子窝。”
他在脚印穿行的路径上选了一个位置,用随身带的小铁锹开始挖雪。
“挖坑阱,讲究很多。”
沐添丁一边挖,一边给天佑讲解。
“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深了,雪一压就塌了。太浅了,困不住兔子。”
“坑的大小,要刚好能让兔子掉下去,但又没法借力跳出来。”
他挖得很快,不一会儿,一个半米深、脸盆口大的雪坑就成型了。
接着,他从旁边折了几根细长的树枝,交叉搭在坑口,形成一个脆弱的支架。
“关键是伪装。”
沐添丁又捧起一把蓬松的干雪,小心翼翼地撒在树枝上,只薄薄地铺了一层。
最后,他用一根小树枝,轻轻扫过周围,将自己的脚印和挖坑的痕迹全部抹去。
一个完美的雪地坑阱就完成了。
从远处看,这里和周围的雪地没有任何区别,但只要有兔子踩上去,脆弱的树枝和薄雪就会瞬间塌陷。
沐天佑看得目瞪口呆,满脸都是崇拜。
“哥,你太厉害了!”
“学会了?”沐添丁问。
“会了会了!”天佑拍着胸脯,跃跃欲试。
“那你来做一个。”沐添丁指了指不远处。
沐天佑兴奋地拿起小铁锹,学着沐添丁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挖起坑来。
他想在哥哥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可是,越是紧张,手上的动作就越是僵硬。
挖好了坑,他开始搭树枝。因为太紧张,手一抖,一根关键的承重树枝没放稳,整个支架“哗啦”一下,全都掉进了坑里。
“啊……”
沐天佑僵住了,脸瞬间垮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沐添丁,准备迎接训斥。
在村里,干活搞砸了,挨骂是免不了的。
然而,沐添丁并没有骂他。
他只是平静地走过来,拍了拍弟弟肩膀上的雪。
“进山不能慌,每一步都要稳。”
他拿起铁锹,把掉下去的树枝重新弄上来,耐心地说:“树枝要交叉搭,形成一个‘井’字,这样才稳当。你刚才搭得太随意了。”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示范了一遍。
这一次,沐天佑看得格外认真,将哥哥的每一个动作都牢牢记在心里。
在沐添丁的指导下,沐天佑终于成功地做好了自己的第一个陷阱。
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总算是完成了。
看着自己的杰作,他高兴得脸都红了。
一下午的时间,兄弟俩一口气设下了五个陷阱,分布在不同的兔子过路必经之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的气温骤降,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
“哥,我们明天再来看吗?”天佑搓着冻僵的手,满怀期待地问。
“嗯,明天一早就来。”
沐添丁收拾好工具,确认没有留下任何不该留的东西,这才准备带弟弟下山。
就在他直起身,准备迈步离开的瞬间,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有什么不对。
他迅速扫视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最后一个陷阱旁不远处的一片雪地上。
那里,有一个清晰的印记。
那绝不是兔子的脚印。
沐添丁快步走过去,蹲下身。
沐天佑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雪地上,一个巨大的、轮廓清晰的脚印赫然在目。
那脚印比沐添丁的两个手掌合起来还要大,深深地陷入雪中,五个粗壮的趾印清晰可见,前端还有深深的爪痕。
沐天佑看不懂,只是觉得这脚印好大好吓人。
沐添丁的心,却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伸出手,手指虚虚地描摹着那个脚印的轮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是熊。
一头成年的黑熊。
而且看这脚印的新鲜程度,它……就在这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