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设在村东头几间闲置的土坯房里,沐添丁跟着李卫东一路狂奔,寒风灌进肺里,又冷又疼。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乱糟糟的争吵。
“都怪你!非要去河边洗什么衣服!现在好了吧!”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快想想办法啊!”
“能有什么办法?卫生所的门都关了!天这么黑,谁敢去县里!”
沐添丁一步跨进门槛,一股混杂着汗味、药味和霉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年轻男女围着屋子中央的大炕,一个个面如土色,六神无主。
“让开!”
沐添丁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慌乱的知青们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拎着个破旧的竹篮,面沉如水地站在门口。
李卫东赶紧解释:“这是沐添丁同志!他懂草药!是来救苏婉的!”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沐添丁大步走到炕边,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土炕烧得滚烫,上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一个瘦弱的女孩蜷缩在一条同样单薄的被子里,整个人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寒战。
这是高热引起的典型症状。
他伸手探向苏婉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再摸她的手脚,却是一片冰凉。
这是身体机能濒临崩溃的信号。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沐添丁的质问冰冷刺骨,“把炕烧这么热,是想直接把她烤熟吗?”
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不服气地反驳:“发烧了当然要捂汗!这是常识!”
“常识?”沐添丁的余光扫过他,“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正常散热,你再加热,是想让她脑子烧坏,变成傻子吗?”
男知青的脸瞬间涨红,却被沐添丁话里的内容吓得说不出一个字。
沐添丁不再理会他们,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物理降温!必须立刻进行物理降温!
“李卫东!”
“在!”李卫东一个激灵。
“去找几个盆,或者桶,去外面给我弄雪来!要干净的雪!越多越好!快!”
雪?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戴眼镜的男知青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疯了?苏婉都抖成这样了,你还让她碰雪?你是想救她还是想害她!”
“就是啊!这不合常理!”另一个女知青也急了,“本来就是受了风寒,再用雪,不是雪上加霜吗?”
质疑声此起彼伏。
他们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相信科学,相信常识。而沐添丁的命令,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彻头彻尾的胡闹。
“都给我闭嘴!”
沐添丁猛地站直身体,环视一圈。
他的个子不算特别高大,但此刻站在那里,身上却散发出一股惊人的压迫感。
“想让她活命,就按我说的做。不想,现在就去准备后事!”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众人心头的重锤。
“再耽误下去,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李卫东看着炕上已经开始说胡话的苏婉,又看看沐添丁那张不容置喙的脸,牙一咬,心一横。
“我听他的!我去弄雪!”
他抓起墙角的两个木盆就朝外冲。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虽然将信将疑,但看着苏婉越来越差的状态,也只能选择死马当活马医。
很快,几盆洁白的雪被抬了进来,屋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把她的手脚露出来。”沐添丁命令道。
一个女知青犹豫着,不敢动手。
沐添丁没时间等,亲自上前,一把拉开被子,将苏婉冰凉的四肢从里面解脱出来。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他抓起一把雪,直接覆盖在了苏婉的脚踝上。
“嘶……”
有女知青倒吸一口凉气,不忍心地别过头。
沐添丁的动作没有停顿,他将雪均匀地堆在苏婉的手腕和脚踝处,形成厚厚的一层。
这是人体大血管集中的地方,通过这里的低温传导,可以最高效地带走核心体温。
做完这一切,他从自己的药篮里拿出两个油纸包。
一包是柴胡,一包是甘草。
“谁会烧火?”
一个看起来机灵点的短发女知青举了举手:“我……我会。”
“好。”沐添丁把药包递给她,“找个干净的锅,放两碗水,把这两包药都倒进去,熬成一碗。用大火,快!”
短发女知青接过药包,不敢耽搁,立刻跑到外间的小厨房忙活起来。
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剩下苏婉无意识的呻吟,和她身上积雪融化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沐添丁身上。
这个看起来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农村少年,此刻却成了这里唯一的主心骨。他的每一个命令,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沐添丁蹲在炕边,一手按着苏婉的脉搏,一手不断更换着她手脚上已经融化的雪。他的手,很快也被冻得通红僵硬,但他毫不在意。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那股惊人的滚烫,似乎真的从苏婉身上退去了一些。
她剧烈的寒战,也慢慢平息下来,变成了轻微的抽搐。
“药……药好了!”短发女知青端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跑了进来,药汁还烫得冒着热气。
沐添丁接过碗,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太烫。
他把碗放在窗台上,让刺骨的寒风帮忙降温。
等到温度差不多了,他才重新端起碗。
“来,帮我把她扶起来一点。”
一个女知青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婉的头和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苏婉双眼紧闭,牙关也咬得死死的,药根本喂不进去。
沐添丁没有犹豫,一手捏住她的下颌,用巧劲迫使她张开嘴,然后将碗沿凑到她唇边,一点一点地将黑褐色的药汁灌了进去。
苦涩的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一碗药见底,沐添丁才松了口气。
柴胡清热解表,甘草调和诸药。这是最简单,也是眼下最有效的退烧方子。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靠在女知青怀里的苏婉,眼睫毛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似乎从无边的混沌中挣扎出了一丝神智。
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笼罩在昏暗油灯光晕里的轮廓。
一个男人的轮廓。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的脸被屋外吹进来的寒风冻得通红,连鼻尖都是红的。
是他在救自己吗?
苏婉的意识还不清晰,但身体的本能却让她感觉到了那股灼人的高热正在退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奇异的清凉。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谢谢。”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听不见。
但沐添丁听见了。
他动作一顿,看向苏婉。
女孩的眼睛已经再次闭上,又陷入了昏睡,仿佛刚才那一声道谢只是他的错觉。
可沐添丁的心,却像是被那根轻飘飘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拉过被子,重新盖在苏婉身上,只露出手脚继续进行物理降温。
这一夜,沐添丁没有离开。
他就守在炕边,不断地给苏婉换雪、探热、诊脉,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其他的知青,也被他的专注和沉稳所感染,没人再敢多说一句废话,只是安静地打着下手,或者远远地看着。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沐添丁最后一次探向苏婉的额头。
那股骇人的高热,终于彻底退了下去。
她的呼吸平稳悠长,苍白的脸颊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人,救回来了。
沐添丁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对守在一旁、满眼血丝的李卫东说:“烧退了,但身体还很虚,这两天让她喝点米粥,好好休养。”
李卫东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道谢:“沐添丁同志,太谢谢你了!你就是我们知青点的大恩人!”
沐添丁摆摆手,拎起自己的药篮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炕上的苏婉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窗外清晨的微光,然后是屋子里一张张关切又疲惫的脸。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正准备离去的背影上。
是他。
昨晚那个用奇怪法子救了自己的人。
苏婉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冰冷的雪,苦涩的药,还有一张被冻得通红却异常坚毅的脸。
这个村里的少年,懂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奇怪疗法。
他是谁?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在她心底悄然生根。
她挣扎着,用沙哑的嗓子,叫住了那个身影。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