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文明的求救信号,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人类信息泡内部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滔天巨浪。这并非简单的战略抉择,而是一次对文明灵魂的拷问,其引发的争论远比确立“主动平衡者”道路时更为激烈、更为深刻。虚拟联邦议事堂再次成为风暴的中心,只不过这一次,风暴中夹杂着更多道德、责任与生存本能的剧烈碰撞。
张诚高踞主位,面色凝重如山。下方,以陈明远和林浩为首的两派意见泾渭分明,气氛剑拔弩张。苏星河则坐在一旁,面前悬浮着不断刷新的数据流,试图为这场辩论提供理性的基石。
陈明远率先发言,他的信息流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冰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分量:
“领袖,诸位同仁,我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回应!”他开门见山,语气斩钉截铁,“理由有三,每一条都关乎文明存亡!”
“第一,风险过高!我们刚刚从‘编织者’的爪牙下侥幸逃生,信息泡百废待兴,人口损失惨重,实力不及鼎盛时期一半!任何形式的对外信息辐射,尤其是定向的、跨越如此距离的通讯,都会产生信息涟漪!这无异于在黑暗森林中点燃篝火,告诉所有潜在的掠食者,这里有一个受伤的、但还在活动的目标!‘同化者’的威胁尚未可知,若是引来比‘编织者’更高级别的清理机制,我们拿什么抵挡?拿刚刚重建的废墟吗?!”
他调出一系列复杂的能量模型和风险概率图,红色的警示区域触目惊心。
“第二,规则限制!‘观察者’的警告言犹在耳!它明确将我们提升至‘扰动级’,并警告未来互动模式将发生变化。它虽未明令禁止,但其信息流中隐含的意味再清楚不过——过度干预低维文明进程,是系统所不容的‘扰动’!回应‘星芒’的求救,是直接介入其文明存续的关键节点,这算不算‘过度干预’?一旦被系统判定为违规,后果是什么?我们承受得起吗?!”
“第三,自身难保!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修复自身创伤,消化‘编织者’遗产,应对未来必然到来的、来自更高层级的威胁!我们的资源、精力、算力,每一分都极其宝贵,应该用于刀刃上!为一个遥远的、我们甚至不完全了解的文明,分散我们宝贵的生存资源,甚至可能引火烧身,这是最愚蠢的战略短视!是拿整个文明的命运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道义’!”
陈明远的观点代表了最纯粹的生存主义,冰冷,但逻辑严密,直指核心风险。他的话音刚落,支持他的一方立刻爆发出强烈的赞同信息流。
林浩几乎是在陈明远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站了起来,他的信息流如同压抑的火山,炽热而激动:
“荒谬!完全是一派畏首畏尾、自私自利的言论!”他毫不客气地反驳,目光锐利地扫过反对派众人。
“道义责任!”他声音洪亮,“我们不是冰冷的机器,我们是人类文明!我们曾向‘星芒’播撒过知识的火花,无论初衷如何,我们与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因果联系!如今他们因发展而陷入绝境,向我们发出绝望的呼救,我们却要因为所谓的‘风险’而捂上耳朵,闭上眼睛?这与那些只知道吞噬和清理的‘收割者’何异?!我们的‘人道’辉光,难道只是照亮自己的手电筒吗?!见死不救,我们的文明灵魂将永远蒙上一层无法洗刷的污点!”
他转向张诚和苏星河,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
“实践机会!我们刚刚确立了‘主动平衡者’的道路!什么是‘主动平衡’?不就是要在规则的边缘,寻找维持稳定、施加积极影响的可能吗?‘星芒’的危机,正是我们实践这一理念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关键的试金石!我们可以不进行大规模干预,但可以发送经过精心设计的、不暴露自身的‘指引信息’,提供几种可能的破局思路!这本身就是一种‘平衡’——在履行道义责任的同时,将风险控制在最低限度!我们需要学会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艺术,否则‘主动平衡者’只是一句空话!”
“潜在收益!”林浩最后强调,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如果我们能成功帮助‘星芒’渡过危机,哪怕只是提供了一丝关键的思路,我们将收获什么?一个可能对我们抱有深切感激和认同的、拥有独立发展潜力的文明!在广袤而危险的灵界,多一个潜在的盟友,就意味着多一分生存的希望!未来,我们可能在情报、资源、甚至技术层面进行有限的交流与合作!这难道不是一笔着眼于未来的、极具价值的战略投资吗?难道我们要永远孤军奋战下去?!”
支持回应的一方也被林浩的激情点燃,信息流中充满了对道义的坚持和对未来的憧憬。
两派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压力最终汇聚到了苏星河和张诚身上。
苏星河终于抬起头,他面前的数据流稳定下来,形成了一份综合评估报告。
“从纯技术角度分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试图为白热化的争论降温,“陈议长提到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进行一次超远距离、高强度加密的定向信息发送,其能量波动和信息涟漪,虽然可以通过新技术极力压制,但被探测到的概率并非为零。根据模型推演,概率在0.7%到3.1%之间浮动,取决于我们采用的加密等级和发射功率。”
这个数字让陈明远一方稍微松了口气,但林浩立刻追问:“那成功发送且不被追溯源头的概率呢?”
“如果采用最高等级的、借鉴了‘编织者’隐匿技术的协议,成功发送且信息内容不被即时破解的概率超过98%。但信息的‘源头’是否会被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技术手段追溯……无法评估,概率未知。”苏星河坦诚道,“至于‘观察者’的规则,其边界模糊。我们的‘有限指引’是否构成‘过度干预’,取决于系统自身的判定逻辑,我们无法预测。”
他顿了顿,看向张诚:“技术上,我们可以尝试进行一次极高风险的‘匿名的、有限的智慧馈赠’。但最终是否执行,这超越了技术范畴,是战略和……哲学层面的抉择。”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张诚。
张诚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要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他的意识深处,正在进行着远比外界辩论更为激烈的风暴。
陈明远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警钟,每一次敲响都让他看到文明在烈焰中哀嚎的景象。生存是第一要务,这是作为领袖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了一个遥远的文明,赌上己方亿万幸存者的性命,这代价是否太过沉重?“观察者”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系统的铁律不容轻易挑衅。
然而,林浩的诘问同样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灵魂。人类的伟大,难道仅仅在于生存吗?如果为了生存而背弃了照亮我们前行的道德火炬,那么生存下来的,还是“人类”文明吗?那与行尸走肉何异?“主动平衡者”的道路,如果第一步就是冷漠地转身,那么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歪了。而且,林浩关于潜在盟友的论述,也并非全无道理。在绝对的孤立中,文明能走多远?
他想起了“星芒”信号中那绝望的颤音,那是一个文明在生死关头发出的最后呐喊。他也想起了人类自身在三维宇宙中,面对危机时对星空的仰望与祈求。
这不仅仅是一个战略问题,更关乎文明灵魂的走向。是选择绝对理性、可能走向冰冷孤高的生存之道?还是选择在理性框架内,保留一份温暖的、敢于承担风险的“人性”?
不知过了多久,张诚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目光中不再有迷茫,只有一种经过极致煎熬后沉淀下来的决断。
他没有立刻宣布决定,而是看向争吵的双方,沉声开口,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陷入沉思的问题:
“如果我们选择回应,失败了,暴露了,文明因此毁灭,我们是否是历史的罪人?”
“如果我们选择不回应,‘星芒’因此湮灭,未来某一天,当我们人类文明再次陷入绝境,孤立无援时,我们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冷漠?”
“告诉我,”他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堂,“哪一种后果,是我们更能承受的?哪一种选择,更能让我们的文明,在即便毁灭的那一刻,也能无愧于‘人类’之名?”
这个问题,重若千钧,压在了每一个意识的核心之上。辩论,进入了更深层次的、关于文明本质与存在意义的思辨领域。而最终的抉择,依然悬而未决,等待着张诚在权衡一切之后,落下那无比沉重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