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好”字,仿佛抽干了温如玉全身的力气。
这位在京城清流中以风骨着称,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的温家家主,在这一刻,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若非身旁的温星羽眼疾手快地扶住,几乎要从主位上栽倒下来。
她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那双曾几何时清亮锐利的凤眸,此刻浑浊一片,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去的尘埃。
那一瞬间,鬓角几不可见的银丝,仿佛在刹那间爬满了整个头颅。
正厅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那株千年龙血芝散发出的磅礴生命气息,与温如玉身上那股迅速凋零的死气,形成了无比讽刺、无比残酷的对比。
“母亲!”温星羽扶着摇摇欲坠的母亲,一双英气逼人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她死死地瞪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兄长,更像是瞪着那个安坐于客位,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的凤阳王。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们……你们怎么能……”
怎么能用这样屈辱的方式,来换取苟活!
怎么能让母亲一生坚守的骄傲,在今日被碾碎成泥!
温知意跪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他不敢抬头看母亲和姐姐,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像一只受了伤却只能默默忍受的小兽。
而温知许,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不见了往日的挣扎与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母亲,儿子不孝。”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儿子并非贪生怕死。”他直起身,目光转向又惊又怒的温星羽,“三妹,你以为,我们若是不答应,今日之事,便能善了吗?”
温星羽一愣。
“张凝已是穷途末路的疯狗,她能雇佣一次‘鬼面’,就能雇佣第二次。”温知许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昨夜,若非王爷,我和知意,已是两具尸体。下一次呢?我们能时时刻刻躲在母亲和你的羽翼之下吗?温家的护院,挡得住‘鬼面’的下一次刺杀吗?”
“我们死了,是小。可温家呢?张凝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我们兄弟二人,而是整个温家,以及所有与温家交好的清流世家。她要的,是斩草除根。”
“我们若死在王府之外,张凝便可将脏水尽数泼到王爷身上,挑起王爷与我们背后整个清流派系的对立,她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我们若死在温家,那更是称了她的心。温家失了继承人,母亲心力交瘁之下,她再稍使手段,这屹立百年的温家,便会轰然倒塌。”
温知许的目光,最后落回了温如玉那张痛苦万分的脸上。
“母亲,儿子不是在选择生或死。儿子是在为温家,选择一条唯一的活路。”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
“以我二人之身,换温家百年安稳,换母亲与三妹后顾无忧。这笔买卖,划算。”
“你闭嘴!”温星羽终于崩溃,泪水夺眶而出,“我不要这种划算的买卖!我不要用兄长的终身幸福去换!”
温知许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
他的平静,他的理智,他字字句句的剖析,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像一把刀,将温如玉心中最后一点名为“风骨”的东西,凌迟得干干净净。
是啊。
她还能怎么办?
她的儿子,比她看得更清楚。
在这盘棋上,她们温家,从一开始,就只是棋子。唯一的区别,是成为谁的棋子。
成为张凝刀下的亡魂,还是成为凤阳王笼中的金丝雀。
至少,后者还能活着。
温如玉缓缓地推开温星羽的手,她重新坐直了身体,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她看着楚凤辞,那双黯淡的眸子,像是燃尽的灰烬。
“王爷,”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我只有一个要求。”
楚凤辞终于有了动作,她端起案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吹了吹浮叶,并未喝下。
“温家主请讲。”
“请王爷……善待他们。”
这五个字,耗尽了她最后的神思。
“本王的人,本王自然会护着。”楚凤辞放下茶杯,站起身。
她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温氏兄弟,又掠过泪流满面的温星羽,最后停留在温如玉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上。
这些人的痛苦、绝望、不甘、屈辱,她都看在眼里。
但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怜悯,是弱者的情绪。而她,是执棋者。
“三日后,本王会派人送来聘礼,昭告天下。”
“至于张太傅……”楚凤辞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锐利,“温家,也该有所表示了。本王不喜欢,自己的盟友,还认不清敌人是谁。”
说完,她不再看厅中任何一人,转身,带着苏清寒,缓步离去。
玄色的衣摆划过门槛,如同浓重的夜色,将满室的光明与狼狈,都隔绝在身后。
当楚凤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温如玉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衣襟。
“母亲!”
“母亲!”
厅内,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呼。
而已经坐上王驾的楚凤辞,只是淡淡地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回府。”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苏清寒看着楚凤辞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低声道:“王爷,温家主她……”
“哀莫大于心死。”楚凤辞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眼神幽深,“但死过一次,才能获得新生。温家这把刀,从今日起,才算是真正磨好了。”
她需要温家的名望,需要温家在清流中的号召力,来作为扳倒张凝的先锋。
而今日这场“强取豪夺”,便是递给温家最好的投名状。
从此,温家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清寒心中微凛,不再言语。
他知道,京城的这潭水,马上就要彻底沸腾了。而搅动这一切的,正是他眼前这位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