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夏天,松花江瘦成一条苍白的带子,太阳像颗腌臜的咸蛋黄悬在江雾里。我们七个东北师范大学的学生,踩着露出河床的鹅卵石,往江心岛深处走。领头的张建军攥着泛黄的《松花江志》,脚上军胶鞋碾过碎蚌壳,发出骨骼折断的脆响。
县志记载,这岛叫烟囱砬子,1938年日本关东军在此处决过抗联交通站全家。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眼睛闪着考古发掘般的光,今晚月全食,最适合招魂。
哈尔滨姑娘刘丽娟抱紧胳膊,旗袍襟口的牡丹在江风里乱颤。她是满族镶黄旗后人,登岛前悄悄把祖传的萨满腰铃塞进背包。我盯着她颈后细密的汗珠,想起三天前在图书馆地下室,她如何用象牙梳蘸着米酒为我梳通打结的长发。那时她说:奶奶讲江心岛是阴阳界,月食时横死鬼要找人当替身。
篝火燃起时,桦树皮爆出哭啼般的噼啪声。北京来的王胖子用军工铲烤鹿肉,油滴进火堆腾起蓝色焰苗。戴金丝眼镜的李明远打开索尼录音机,磁带转动声里飘出《乌苏里船歌》的旋律。我攥着军用水壶灌烈酒,喉头烧起来时才敢看对岸——哈尔滨群楼熄了灯,像片沉默的墓碑林。
你们看!温州小子陈康突然指向江北。黑暗里浮出橙红火光,七八个披兽皮的身影正围着火堆跺脚旋转。李明远举起夜视望远镜突然僵住:他们在跳鞑子秧歌...可那些脸...
望远镜传到我手里时,冰凉的金属呛出鸡皮疙瘩。火光映照下的面孔布满鱼鳞状纹路,颈侧蠕动着鲜红鳃裂。为首的老萨满甩动九节神鞭,鞭梢铜铃震响的刹那,所有身影齐刷刷扭头,十八个空洞的眼窝刺穿江雾。
是1938年被日本人沉江的赫哲族鱼皮部落!张建军声音发颤,《地方灾异录》载,他们遇害那夜也在跳祭江舞...
水纹第一次颤动时,刘丽娟的银镯叮当作响。对岸的身影开始涉水,兽皮裙裾拂过江面却未惊起半圈涟漪。王胖子军工铲掉进火堆,溅起的火星在空中凝成绿莹莹的鬼灯笼。李明远的录音机突然倒带,嘶哑的满语咒语从喇叭里溢出来:
图喇...博额...昂阿...
陈康尖叫着抛出开过光的五帝钱,铜钱在江心化作青烟。我的军用水壶突然结满白霜,壶里六十度烧刀子竟凝出冰碴。刘丽娟解下萨满腰铃系在腰间,铃声炸响的瞬间,江面浮出密密麻麻的泡胀尸体,都穿着昭和年间的关东军制服。
快念往生咒!她旗袍下摆裂开,露出用朱砂画满镇邪符的小腿。可张建军竟迎着鬼魂走去,双臂张成十字:同学们,这是千载难逢的田野调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老萨满的骨鞭缠住他脖颈,皮肤瞬间浮现暗紫色勒痕。王胖子抡起军工铲劈向虚空,铁锹却从幽灵身体穿过,反倒把篝火拍得四散飞溅。一点火星溅上我的旅行指南,1999版《黑龙江旅游地图》在火焰里卷曲,松花江流域突然渗出暗红血渍。
是因果债。刘丽娟的银簪不知何时抵在我喉间,你爷爷当年参与过围剿抗联。
江风送来浓烈的鱼腥味,那些透明身影已逼近到十步之内。李明远的眼镜片炸裂,碎片里映出无数蠕动的水蛭。陈康的护身符化作灰烬,王胖子的军工铲柄长出霉斑。在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里,我看见张建军的考古笔记被江风吹开,某页贴着泛黄照片——1938年关东军特写镜头里,那个戴少佐军衔的男人,长着与我祖父相同的断眉。
刘丽娟的腰铃突然裂开,九块铜片在空中拼成赫哲族的太阳图腾。她满嘴涌出血沫,古老的请神调却震得江水倒流:窝车库恩都力!
江心突然升起三丈高的水墙,1938年的冤魂与2010年的生魂在浪涛里翻滚撕扯。我攥紧祖父遗留的关东军怀表,表盖内层照片里,穿学生装的青年正朝我微笑。水墙轰然倒塌时,怀表机芯迸出《君之代》的曲调,幽灵们突然集体跪拜。
原来...我掰开怀表暗格,褪色的抗联密令飘进火堆,祖父是代号的卧底。
晨曦刺破江雾时,沙滩留下七具无头关东军陶俑。刘丽娟的旗袍化作片片鱼鳞,她耳后新生的鳃裂在朝阳下闪着碎光。对岸城市响起早班电车的铃铛,仿佛昨夜只是场集体幻觉。只有我掌心的怀表永远停在凌晨三点——月全食最浓的时刻。
很多年后,我在吉林省档案馆查到解密档案。1938年9月18日,抗联情报员李德山在烟囱砬子殉国前,用赫哲族巫术诅咒所有侵略者:尔等魂魄永困江心,待血嗣重临方可解脱。
2010年七夕夜,月全食笼罩的松花江上,七个大学生烧掉的野营装备清单里,混着本伪满时期的工作证。照片上的青年断眉如刀,与我的毕业证照片叠在一起,恰如江面那些虚实难分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