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的准备时间,在高度紧张和有序的忙碌中转瞬即逝。阿坎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了几次短促而专注的冥想,不再试图深入挖掘记忆碎片,而是专注于稳定自身状态,感受体内鸿蒙之力在“黑石”压制和自身调整下的细微流动,以及那份与U-099微弱“心跳”的同调感。这不再是主动的模拟,而是一种被动的、倾听式的共鸣。他隐隐觉得,这种共鸣本身,或许就是一种“钥匙”或“载体”的本能反应,只是他尚未完全理解其含义。
寂静修会的“织梦者”在预定时间前一个小时抵达阿坎的隔离区。出乎阿坎意料,对方并非身着灰袍,而是一身简洁的白色研究服,外表是一位看起来三十许、面容平和、眼神却异常深邃宁静的女性。她自称“伊莱莎”,向阿坎简单解释了“深潜”的原理:并非强行侵入或读取记忆,而是利用一种特殊的共振诱导技术,结合阿坎体内鸿蒙之力的某些特定频段,尝试“唤醒”或“放大”那些与目标信息(特别是涉及“环流系统”、“错误”、“钥匙”等概念)关联度较高的记忆碎片。整个过程,阿坎将保持清醒,并能与引导者进行意识层面的有限沟通。但深度沉入记忆时,时间感和自我意识可能会变得模糊。
“风险在于,”伊莱莎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被强化的记忆碎片可能带有强烈的情绪冲击,甚至可能携带某些我们尚未探明的信息扰动,也就是所谓的‘错误’污染。你的意识核心必须保持足够的‘锚定’。我们会全程监控你的生理指标和意识波动,一旦出现危险阈值,会立即中断程序。但同时,中断过程本身也可能对记忆结构和你的精神状态造成一定冲击。你明白吗?”
“明白。”阿坎点头。他没有选择。隔离室内已经布设了更精密的监控设备和一个小型的、专门用于稳定精神场的“黑石”共振器。林登博士、一名寂静修会的灰袍记录员,以及另外两名穿着联合军医疗服的技术人员,在单向观察玻璃后严阵以待。
阿坎在特制的、带有神经感应接口的座椅上躺下,伊莱莎将一个轻质头环戴在他的额前。头环内部传来微微的凉意和某种舒缓的、类似白噪音的波动。
“放松,阿坎上校,”伊莱莎的声音通过头环内置的音频传入耳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跟随我的引导。我们将首先尝试定位与‘环流’、‘平衡’、‘锚点’等宏观概念关联的记忆区域。集中精神,回想你之前感知到的、基兰站在观测台上的画面,回想那些流动的背景,那个巨大的结构体……回想那份‘维护’与‘责任’的感觉……”
阿坎依言而行,意识逐渐沉入。在伊莱莎那特殊的共振诱导下,基兰记忆中的画面开始变得更加清晰,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仿佛被拉入了一个连贯的、带有强烈沉浸感的场景。他“成为”了基兰,站在那奇异的观测台上,眼前是那庞大、残缺、闪烁着危险光芒的U-099(或者说,“环流”的破损节点)。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更多。
他“感受”到,脚下观测台并非实体建筑,而是一种力场与信息交织的投影节点,自身仿佛与整个庞大的、无形的“环流”网络有着千丝万缕的连接。他能“感知”到网络中某些“线路”的淤塞,某些“节点”的暗淡,以及那如同病毒般蔓延的、冰冷的、带着不协调杂音的“错误”信息流,它们正缓慢而持续地侵蚀着系统的结构,扭曲着本应平滑运行的逻辑。一种混合了焦虑、紧迫、以及沉重决心的情绪,是基兰此刻的心境。
“平衡协议响应迟缓……”基兰的思维在观测,“锚点偏移持续……必须进行干预。计算‘钥匙’的共鸣轨迹……最近的‘自然泄露’点……坐标锁定……”
阿坎(基兰)的“视线”转向“环流”结构体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闪烁着不稳定微光的破损处。那里,正有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与某种“熟悉”波动同调的信息,逸散到“环流”之外的混沌背景中。那波动……阿坎猛然意识到,与林登博士给他看的、U-099泄露波动的特征图谱,在更高维度上惊人地相似!只不过这里的“泄露”,似乎更“纯净”一些,带着一种……原始的、未被污染的特质?
“检测到非预期的‘纯净’共鸣泄露,”另一个冰冷、非人的声音直接在“意识”中响起,是某种系统辅助智能,“分析来源……疑似‘初始锚点’区域发生局部信息回溯现象。回溯深度……评估中……与‘第七守望者’基兰的‘钥匙’权限序列存在底层关联。警告:此现象可能导致‘错误’信息反向追踪,污染‘初始锚点’。建议:封锁该泄露点,或由具备对应权限的个体前往处理,引导‘纯净’信息流,尝试建立临时净化屏障。”
基兰沉默了片刻。阿坎能“感觉”到他思维的飞速运转,权衡着风险与机会。“初始锚点”……是“环流”的起点,还是某个特别重要的稳定点?“钥匙”权限序列……与他自己有关?引导“纯净”信息流建立净化屏障……这听起来像是可以局部抵消“错误”污染的方法?
“批准执行引导净化协议,”基兰做出决定,他的意识中传递出一系列复杂的指令和验证码,“我将亲自前往‘初始锚点’泄露点。提高全网络对‘错误’追踪的监控等级。启动我的‘信息备份’协议,指定安全存储节点为……坐标:边缘扇区,低熵遗迹‘伊西斯之眼’。”
“指令确认。‘第七守望者’基兰,请前往指定坐标。警告:该区域时空稳定性因‘错误’侵蚀和‘环流’破损,已降至临界点以下。强行进入存在高度迷失风险。‘信息备份’协议启动,预计完成时间:3.7个标准循环单位。”
画面开始剧烈晃动、扭曲。观测台和巨大的“环流”结构体迅速远去、模糊。阿坎(基兰)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穿过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通道。耳边(或者说意识中)充满了尖锐的噪音、扭曲的图像碎片和混乱的逻辑片段——那是“错误”信息污染在时空薄弱处的直接体现。基兰似乎在依靠某种内在的“坐标”和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导航,但过程显然极其艰难。
就在阿坎感觉自己(基兰)的意识都要被这片混乱撕裂时,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但稳定的光芒。那光芒给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和吸引力,仿佛是他自身存在的一部分。他(基兰)竭力向那光芒冲去。
光芒骤然放大,将他吞没。
下一秒,剧烈的剥离感和眩晕袭来。阿坎猛地从“基兰”的视角脱离出来,仿佛被强行甩出了那个沉浸的记忆场景。但他并未回到隔离室的现实,而是坠入了另一个……更加破碎、更加混乱、充满尖锐痛苦和强烈“不洁”感的意识空间。
这里没有完整的画面,只有快速闪烁、扭曲变形的意象碎片:燃烧的星球、崩塌的文明造物、尖叫扭曲的生物形态、冰冷机械的残骸、不断重复错误代码的数据流……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令人作呕的、紫黑色的、粘稠的“雾气”中。这雾气仿佛拥有生命,不断试图钻入阿坎的意识,带来疯狂的呓语、绝望的情绪和冰冷的、否定一切的虚无感。
是“错误”污染!阿坎瞬间明白。这是基兰在前往“初始锚点”过程中,或者更早之前,被“错误”污染侵蚀的记忆片段!这些记忆充满了痛苦、疯狂和扭曲的认知。
“锚定!阿坎上校,保持自我认知!这不是你!这只是记忆残渣!”伊莱莎的声音如同远方的灯塔,穿透了混乱的紫黑色雾气,传入阿坎模糊的意识。他能感觉到,头环传来的稳定波动和“黑石”共振器的力量在帮助他抵抗污染信息的侵蚀。
他竭力集中精神,回想自己是阿坎,是联合军的上校,身处“黑石”基地的隔离室。灰色的鸿蒙之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带来一丝沉静。那些污染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但逐渐地,他能以更冷静的视角观察它们。
在这些痛苦的碎片中,他捕捉到一些断续的、被污染扭曲的“思绪”:
“……错了……全错了……维护?平衡?笑话!系统本身就是‘错误’!是囚笼!是谎言!……打破它!必须打破!用‘钥匙’……不,‘钥匙’也是枷锁!……污染它!扭曲它!让一切都归于混沌!那才是真实!……”
“……他们骗了我……守望者……都是囚徒……自愿的囚徒……‘环流’在吞噬一切……包括我们……‘错误’?不,‘错误’才是出路!是解脱!……”
“……‘初始锚点’……那里有……有‘源头’的痕迹……不能被污染……但……好痛苦……靠近它……毁掉它……不!要保护……”
这些疯狂的念头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显然基兰在后期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污染和认知扭曲。他对“环流”系统的看法从维护转向了质疑和憎恨,甚至将“错误”视为一种出路。但即便在最疯狂的片段里,对“初始锚点”的保护欲和对“钥匙”的复杂态度(既想利用又想毁掉)依然存在。
“尝试分离!寻找与‘纯净’、‘引导’、‘净化协议’相关的记忆点!”伊莱莎引导道。
阿坎努力在污染的记忆碎片中搜寻。他发现,每当那些疯狂的念头触及“纯净”信息流、或者“引导净化协议”这些概念时,总会激起一阵更剧烈的痛苦和抵触,仿佛这些概念本身,与污染是水火不容的。在某个瞬间,他捕捉到一个被重重污染包裹、但内核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清明的微小记忆“晶体”。
他集中意念,“触碰”那个晶体。
一小段相对清晰的、但充满疲惫和挣扎的画面展开:依旧是基兰的视角,但周围的环境极其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破碎。他(基兰)似乎正身处一个充满了柔和白光的狭小空间,那白光给人一种温暖、纯净、仿佛回归母体的感觉,有效驱散了部分紫黑色的污染雾气。他正竭力将自身的某种力量(阿坎感觉那像是高度提纯、与鸿蒙之力同源但性质略有不同的能量)注入白光中,试图“引导”或“塑造”它。白光的源头,似乎是一个简单的、不断旋转的几何符号,散发出阿坎极为熟悉的感觉——正是之前与U-099共鸣、与存储器同步的那种微弱波动!但这里的波动,要纯净、强大得多。
“坚持……引导纯净流……建立屏障……隔绝‘错误’……保护……锚点……”基兰的思维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与污染对抗的痛苦。他能感觉到,外界的紫黑色雾气正疯狂冲击着这个狭小的白光空间,而基兰自身,也有一部分意识正在被污染同化。
“……‘钥匙’……共鸣……还不够……需要……完整的……连接……”基兰似乎在尝试调动更深层的力量,与那旋转的几何符号建立更紧密的联系。但就在这时,污染的力量骤然加强,白光空间剧烈震荡,基兰发出一声痛苦的精神嘶鸣,画面骤然黑暗、破碎。
阿坎也被这剧烈的精神冲击震得意识模糊,几乎要从记忆深潜中脱离。
“稳住!阿坎!最后一段!他在尝试建立什么?‘完整的连接’是什么?”林登博士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带着急切。
阿坎咬牙,凭着最后一丝清醒,在破碎的画面中捕捉最后的信息碎片。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听到”了基兰一声近乎绝望、又带着某种决绝的叹息,那叹息并非语言,而是一道直接的精神印记:
“连接……失败……污染……太深……必须……封存……‘钥匙’……火种……留给……后来者……警告……也留下……希望……也留下……在……低熵……”
声音彻底消失,连同所有的画面、感觉、污染的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
阿坎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隔离室里响起了生理指标警报的蜂鸣,但很快被关闭。他感觉到有冰凉的舒缓剂被注入体内,伊莱莎温和但有力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股清凉宁静的精神力量缓缓渗入,帮他平复剧烈的精神波动。
“深潜结束。初步评估,主体意识稳定,未检测到明显的永久性污染残留。但精神负荷极大,需要深度休整。”伊莱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对观察窗后说道。
单向玻璃后,林登博士和灰袍记录员显然在快速交流。几分钟后,林登博士的声音传来:“阿坎,感觉怎么样?能简要复述关键发现吗?”
阿坎喘了几口气,忍着头痛,用最简练的语言,将记忆深潜中获取的关键信息点——基兰作为守望者的任务、对“初始锚点”纯净泄露的处理决定、穿越混乱区域时的迷失风险、“错误”污染对基兰记忆的扭曲、在纯净白光空间(疑似“初始锚点”附近)尝试引导纯净流建立屏障、最终因污染过深连接失败、决定封存“钥匙”相关信息并留下警告和“火种”于“低熵”之地(很可能就是“伊西斯之眼”遗迹)——叙述了一遍。他特意提到了“钥匙”的“完整连接”似乎需要某种条件,而基兰未能达成,以及“纯净”信息流对“错误”污染似乎有克制作用。
“伊西斯之眼……”林登博士沉吟道,“这正是‘彼岸之门’遗迹在联合政府早期绝密档案中的原始代号。‘低熵遗迹’……看来,基兰最终选择将他的‘信息备份’,也就是包含‘钥匙’信息和警告的载体,封存在了那里。而雷恩·科尔特发现的存储器,可能只是这个庞大备份的一小部分,或者是一个‘引子’。”
“关键在于‘纯净’信息流和‘错误’污染的对抗关系,以及‘钥匙’的‘完整连接’条件,”灰袍记录员的声音响起,“阿坎上校体内能量与U-099的共鸣,存储器与阿坎的同步,都指向阿坎与‘钥匙’的关联。但基兰未能完成‘完整连接’,说明这并非易事,可能涉及更复杂的条件,或者……阿坎目前的状态并非‘完整’的‘钥匙’载体。”
“还有那个‘纯净’信息流的源头,”卡尔·维瑟的声音也接入了通讯(显然他也在远程关注),“基兰记忆中的‘初始锚点’泄露的纯净流,与U-099的泄露波动高度相似但更纯净。这是否意味着,U-099内部,或者其关联的‘环流’系统中,还存在未被‘错误’污染的‘健康’部分?这可能是我们理解整个系统,甚至寻找应对‘错误’方法的关键!”
伊莱莎此时补充道:“在深潜过程中,当阿坎上校接触被‘错误’污染的记忆时,其体内那股特殊能量(鸿蒙之力)表现出了明显的……排异和净化倾向。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这或许印证了纯净流克制污染的推测,也说明阿坎上校自身的力量属性,可能与‘纯净’流同源,至少是兼容的。”
少将的声音最后响起,带着斩钉截铁的决心:“信息越来越清晰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破损的古老系统(环流),其‘错误’污染正在扩散,威胁现实。基兰是系统的维护者,因任务失败被污染,但留下了关于‘钥匙’和‘纯净’力量的线索。阿坎上校可能是‘钥匙’的相关者。U-099可能是系统的破损核心,内部可能存在‘纯净’部分。我们的目标明确了:第一,继续从阿坎和‘遗物-Alpha’挖掘关于‘钥匙’、‘纯净流’、‘完整连接’的具体信息。第二,立刻、彻底调查雷恩最后发现的‘废船残骸’,那里很可能有基兰留下的更多线索,甚至可能是‘钥匙’的其他部分。第三,加强对U-099的监测,尝试从它的泄露波动中,分离出可能存在的、未被污染的‘纯净’成分,哪怕极其微弱。阿坎上校,你需要时间恢复。但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四十八小时后,进行第二次深潜,目标:更具体地定位‘初始锚点’、‘纯净流’引导方法,以及‘完整连接’的可能条件。同时,对‘废船残骸’的调查队必须带回决定性的发现。散会,各自行动。”
通讯切断。伊莱莎开始为阿坎取下头环,进行精神舒缓处理。阿坎躺在椅子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内心却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基兰的经历,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未来可能面对的可怕境地——在维护某个宏大却濒临崩溃的系统时,被其泄露的“错误”逐渐侵蚀、扭曲,直至陷入疯狂与痛苦。而“钥匙”,既是希望,也可能带来更深的风险。
但他已无路可退。线索一点点拼凑,真相的面纱正在揭开。风暴的中心越来越近,而他,这个可能与“钥匙”息息相关的渺小人类,必须在那毁灭性的风暴完全爆发之前,找到那一线生机——不仅为自己,也为这个对即将降临的灾难尚且懵然无知的世界。下一次深潜,下一次调查,都将是向未知和危险更进一步的探索。他闭上眼睛,任由舒缓剂带来深沉的睡意,在陷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是:基兰,你留下的,究竟是希望的火种,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