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塔的红色警报撕裂了港口庆典的余温。
康罗伊的风衣下摆被海风卷得猎猎作响,他盯着那串突然从主控屏窜出的波形代码,指节在铸铁栏杆上叩出轻响——频率既不像地磁脉动的平缓震颤,也不是人类脑电的杂乱波纹,倒像某种被刻意调校过的节奏,每道波峰都精准得近乎残酷。
切断对外电讯链接。他转身时,李雪莹正攥着密信退后半步,发间珍珠簪子撞在灯塔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
康罗伊没看她,目光仍黏在塔楼方向:亨利,带你的人用离线模式重演数据流。
亨利·沃森的皮靴在螺旋梯上踏得咚咚响,他摘下圆框眼镜擦拭镜片,金属框在壁灯下泛着冷光:康罗伊先生,上回极光观测站说的异常磁暴......
现在看来是前奏。康罗伊摸出怀表,秒针刚跳过十二的刻度。
他想起三天前雅库茨克发来的电报,观测员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冻土带地下传来蜂鸣,仪器指针集体倒转。
那时他只当是极寒天气引发的设备故障,可此刻塔楼齿轮骤停的咔嗒声,像一记重锤敲在他后颈。
三小时后,推演结果在差分机打印纸上铺展开来。
康罗伊捏着那张泛着油墨味的纸,指腹划过重复的26.8小时周期标记——这数字太熟悉了,和上个月月相仪记录的盈亏间隔分毫不差。
他抬眼时,沃森正用铅笔在墙角黑板上画共振曲线,袖口沾着碳粉,活像刚从锅炉房钻出来的学徒。
自然现象不会算这么精。康罗伊把纸拍在木桌上,纸张边缘卷起毛边,是某种沉睡系统的唤醒节律。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李雪莹还是打了个寒颤——她见过他谈铁路并购时的锋利,谈蒸汽机改良时的炽热,却从未听过这种带着冰碴的冷静。
深夜的风裹着海腥味灌进房间,李雪莹突然从裙底抽出个油布包。
她解绳结的动作太快,指尖在烛火下投出摇晃的影:香港线人刚送来的。密信封皮还带着体温,火漆印是褪色的明黄,边缘粘着半粒凝固的烛泪。
康罗伊展开时,一行朱批刺得他瞳孔收缩——钦命销毁粤闽诸省出洋匠户档册。
这是那个流亡钦天监的?他想起今早张天佑递来的名册,最后一页陈汉生,五十八岁,原江南制造局三等匠目的墨迹还未干透。
李雪莹点头,发梢扫过他手背:他说咸丰三年北疆夜现赤光时,慈禧还是宫女,靠解读得了圣心。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还有这个,《玄穹秘箓》里的咒文,说能引星力入体,通幽冥之门
康罗伊捏着咒文的手顿住了。
他认出那歪扭的笔画——上周刚让詹尼录入差分机的苏美尔古语对照模块里,有段泥板铭文的音节结构和这几乎重合。
烛火突然明灭,他抬眼时,李雪莹正盯着他肩章上的龙纹,眼神像在看某种活物:乔治,你说这些赤光......
和龙纹无关。他打断她,把咒文折成小块塞进锁进抽屉。
抽屉里还躺着张照片,是詹尼去年在利物浦拍的——他站在差分机塔前,背后是刚装好的铜制齿轮,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要钻进地底的蛇。
清晨的敲门声惊飞了窗台的鸽子。
托马斯·梅隆的圆顶礼帽歪在脑后,金丝眼镜蒙着雾气,进门就掏出手帕擦额头:杰伊·库克联合巴林兄弟、罗斯柴尔德伦敦分行,搞了个北美稳定基金他的声音发颤,活像在念讣告,他们要审查你的国债承销资格,说......说你扩张得太疯。
康罗伊正往咖啡里加奶,银匙碰在瓷杯上叮当作响:然后呢?
然后?梅隆差点跳起来,鲍厄里银行要是没了发债权,就成了空壳!
那些纺织厂主、铁路大亨的存款......
会流到更安全的地方。康罗伊突然笑了,笑得梅隆后颈发凉。
他拉开抽屉,取出份盖着黎明财团钢印的文件,钢笔尖在潮汐协议第三阶段预备程序上顿了顿,林肯的战后重建纲要下周宣布,他们选在国债拍卖前48小时动手......他签下名字时,墨迹在纸背晕开个小圈,正好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流动性制造者。
梅隆凑过去看,文件末尾的执行名单里,亨利·沃森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康罗伊合上文件时,窗外传来蒸汽火车的鸣笛,声音像头暴躁的公牛。
他望向沃森:匹兹堡的铸造厂该动了。
沃森摘下眼镜,用衣角仔细擦拭镜片上的雾气。
玻璃反光里,他看见康罗伊的龙纹袖扣在晨光中泛着幽光,像某种醒过来的活物。
亨利·沃森的皮靴踏在匹兹堡铸造厂的铁格栅上,震得裤管沾着的铜屑簌簌掉落。
他攥着差分机打印的公差表冲进车间时,熔炉的热气正裹着金属焦味扑面而来——那是mKIII型线膛炮的量产车间,十二台蒸汽锤正有节奏地砸向通红的炮管,轰鸣声里突然炸开一声清脆的“停”。
说话的是个穿靛蓝粗布短打的华人,右耳缺了半块,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绳。
他正踮脚将一把巴掌长的铜尺探进炮膛,尺身刻着细密的刻度,在熔炉火光里泛着温润的黄。
沃森记得早会时车间主任说过,这个叫陈阿福的老匠头是张天佑从苏州带来的,原在太平天国的铁作营修过土炮。
“公差要求千分之三英寸。”沃森扯着嗓子喊,手套拍在操作台上,“你们用卡钳都做不到,这破尺子......”
话音未落,陈阿福已经抽出铜尺。
他对着光线眯起眼,指节在尺身某处轻轻一叩,铜尺发出清越的嗡鸣。
老匠头突然转身,铜尺精准戳向沃森怀里的公差表:“英国尺子量英国炮,中国尺子量中国炮。”他用带着吴语口音的官话慢吞吞道,“我阿爹教我,铜尺热胀冷缩比铁慢三分,炮管刚出炉时用这个量,误差才准。”
沃森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抢过铜尺凑近看,刻度间竟刻着极小的篆字——“戊申年冬 苏州王记 寸分厘毫”。
他抓起车间的游标卡尺重新测量,指针在0.0008英寸处微微颤动——比要求的千分之三还要精确三倍有余。
“把所有华人匠师的工具都收上来。”沃森突然扯下沾着油污的工作帽,发梢被热气蒸得蜷曲,“刻刀、角尺、淬火用的陶瓮,连他们记口诀的碎纸片都要。”他转身时撞翻了油桶,深褐色的机械油在地上漫开,“建个档案库,按材质、用途、使用场景分类!我们以为是在教他们现代工业,其实是他们......”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滚动两下,“在用千年技艺重塑我们的标准。”
当晚十点,康罗伊书房的电报机开始哒哒作响。
李雪莹正替他熨烫明日要穿的银灰西装,听见第一串长码时手一抖,烙铁在袖口烫出个焦痕。
康罗伊却只是放下钢笔,指节在橡木书桌上敲出和电报同频的节奏——他太熟悉亨利的发报习惯了,短促的点代表震惊,冗长的划是激动,此刻的连续长码,分明是发现了比火炮更重要的东西。
“匹兹堡的老匠头用铜尺量出了千分之一英寸的误差。”康罗伊复述着电报内容,目光扫过摊开的《考工记》抄本——那是詹尼去年从牛津图书馆抄来的,“亨利说要建跨文明工艺档案库。”他突然笑了,指腹摩挲着抄本上“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的批注,“当年巴贝奇说差分机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现在看来,结晶从来不是某一种文明的。”
敲门声响起时,李雪莹刚用绣着鸢尾花的帕子盖住焦痕。
塞缪尔·格林的礼帽还滴着费城的夜雨,雨水顺着帽檐流进他的领结,在白衬衫上洇出深灰的渍。
他从公文包取出个烫金信封,封口是林肯的总统印:“康罗伊先生,您被任命为战后重建特别顾问。”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但财政部长蔡斯昨夜和杰伊·库克共进晚餐,他们说您的‘技能即公民权’太激进。”
康罗伊拆开信的动作很慢,林肯的签名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
他想起今早梅隆的恐慌,想起李雪莹带来的慈禧密令,想起西伯利亚冻土下的蜂鸣——所有碎片突然在脑海里拼合。
“政治不是靠信任推进的。”他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写下“新美国人计划白皮书”,“是靠不可替代性。当南方的种植园主还在数奴隶人头,北方的工厂主已经在数匠师的铜尺了。”
深夜两点,书房的百叶窗被海风掀起一角。
康罗伊站在投影幕前,西伯利亚地形图与极光轨迹的重叠影像在他脸上投下幽蓝的光。
他的指尖从伯克郡的小点开始,划过费城的星标,最终停在雅库茨克的十字——三点连成的等边三角,边长分毫不差。
“1853年11月15日。”他对着空气念出自己魂穿的日期,怀表突然在背心口袋里震颤,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弄发条。
他取出怀表时倒抽一口冷气:表面玻璃下竟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而这些裂痕的走向,和投影里极光的轨迹完全重合。
窗外传来低沉的嗡鸣。
康罗伊推开窗,差分机塔的红光正缓缓转向北极方向,光束扫过草坪时,他看见阴影里有个穿黑大衣的身影——爱德华·弗莱彻的礼帽压得很低,分明三天前递了辞呈说要回波士顿,此刻却站在黎明财团的庭院里,仰头望着那道刺向北方的红光。
怀表的震颤突然加剧,裂痕里渗出极淡的金光。
康罗伊合上表盖时,听见李雪莹在楼下喊他:“詹尼从利物浦发来急电,说伦敦的圣殿骑士团在招募北极探险队。”他望着弗莱彻的背影消失在树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扣上的龙纹——这一次,龙纹的鳞片似乎比往日更清晰,仿佛正随着某种看不见的节律,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