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指尖在铅盒边缘停顿半秒,雨丝顺着伞骨滑落,在两人之间织成半透明的帘幕。
他抬步跨进艾玛的伞下,潮湿的龙涎香裹着冷意钻进衣领——这是黄金黎明成员特有的熏香,混合着秘银与月桂的味道,和圣殿骑士团那种铁锈味的血祭气息截然不同。
拉塞尔小姐。他盯着伞下那缕银发,喉结微微滚动,您撑着鸢尾伞在雨里等我,总不会是为了共赏香江夜雨。
伞下传来丝绸摩擦的轻响,艾玛抬手调整面纱,珍珠耳坠在雨幕中闪过幽光:康罗伊先生,您在拍卖会上拍下地脉锁时,黄金黎明的星象仪就开始震颤了。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丝绸,那玄铁牌是第一道锁,锁的是九龙地脉的眠龙穴。
若任其暴露,不出七日,潮灾会顺着珠江口倒灌——咸水漫过稻田,渔村漂满浮尸,和六十年前道光帝治下的大涝灾如出一辙。
乔治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白头佬说过,上个月大澳渔村有三艘渔船在风平浪静时翻沉,渔民尸体上布满珊瑚刮痕,仿佛被海底暗流倒卷着撞向礁石。
原来不是海怪,是地脉异动在作祟。
第二道锁在圆明园。艾玛的指尖轻轻叩了叩伞柄,鸢尾花纹在雨水中泛出淡金色,慈禧用紫禁龙匣激活了它——那是乾隆年间钦天监用七十二具童男童女的骸骨炼的法器。
至于第三道......她忽然抬眼,面纱下的瞳孔映着远处永生押的霓虹招牌,就在您常去的永生押地库,压着全香港最凶的。
你们早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乔治攥紧铅盒,指节发白。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贵族的责任不是坐看风暴,而是成为风暴眼中的锚。可这些掌握超凡知识的秘会,却总在关键时退后半步。
艾玛忽然笑了,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右侧脸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朵枯萎的玫瑰:因为有些人,比旧神更怕真相被揭开。她的目光扫过乔治胸前的港口监督官徽章,比如那位总在《泰晤士报》上写文明教化论的港督先生,比如把鸦片箱当货物清单的东印度公司大班——地脉锁引发的潮灾,正好能让他们以为名,把新界的地契再刮一层皮。
乔治的怀表在口袋里连跳三下,是詹尼传来的信号。
他按住表盖,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差分机过载时的警告。
谢谢提醒。他退后一步,雨水立刻打湿肩头,但黄金黎明若想当平衡者,总得先站到能平衡的位置上。
艾玛的黑伞转向码头方向,伞骨上的鸢尾花在雨中舒展:今晚子时,鲤鱼门有艘挂着八角灯的渔船。
康罗伊先生若想找能平衡的位置,不妨去会会老熟人。
她转身时,伞尖挑起一片雨帘,乔治看见她靴跟碾过的水洼里,浮着半片金箔——那是黄金黎明秘信的标记。
鲤鱼门的夜潮比乔治记忆中更凶。
他踩着摇晃的跳板登上渔船,咸湿的海风卷着鱼腥味灌进衣领,舱内煤油灯晃出昏黄光晕,照见白头佬赤着膊,胸口纹的青龙在火光里张牙舞爪;林九盘着腿坐在草席上,道袍下摆沾着朱砂,手里转着枚八卦铜钱。
康先生好大的面子。白头佬抓起桌上的粗瓷碗灌了口酒,酒液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大晚上把我们从牌局里拎出来,总不是请吃艇仔粥的。
乔治把铅盒往桌上一放,玄铁牌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林九的铜钱突然落地,他瞳孔骤缩:地脉锁!
你们动了九龙的眠龙穴?
不是我们动的,是圣殿骑士团。乔治掀开另一个布包,盐场血晶在碗底折射出妖异的红,他们用盐工的血养这东西,等龙睁眼那天,血色潮汐会顺着地脉冲垮整个华南。
到时候慈禧的清军能借着天灾平叛,圣殿骑士团能收割信仰力,苦的是在码头上扛包的兄弟。
白头佬的手重重拍在桌板上,震得酒碗跳起来:去年大澳死的十八个兄弟,也是他们拿命当祭品?他抄起玄铁牌,指甲在刻痕上划出火星,康先生要我们做什么?
我给你们武器——最新式的雷明顿步枪,从印度私运过来的。乔治指了指林九,道长负责镇地脉,用茅山术封了眠龙穴的异动;白头哥动员码头工人,渔船队替我盯着所有运盐船——圣殿骑士团的祭品,得从盐场往地眼送。他顿了顿,但我要你们保证,行动时不伤及无辜。
林九弯腰捡起铜钱,拇指抹过卦面的血渍:地脉锁我能封,但每封一次要耗三年阳寿。
康先生拿什么换?
香港所有道观的香火钱,归茅山派管。乔治从怀里掏出地契,尖沙咀那间香烛店,连带着后面的空地,明天就过户到九霄观名下。
白头佬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在掌心划出血线:我潮州帮向来只认刀头舔血的交情。他把血手按在玄铁牌上,从今日起,码头的更夫、货仓的看门人、渔船的舵手,全听你调遣。
但康先生得答应我——他盯着乔治的眼睛,我兄弟的命,比地脉金贵。
乔治解开袖扣,用短刀在左手背划了道口子。
鲜血滴在白头佬的血印旁,晕开两朵红梅:我以康罗伊家族的名义起誓。他的声音很低,却像铁钉敲进船板,若有兄弟折在这局里,我扒了劳福德·斯塔瑞克的皮给你们垫棺材。
林九突然掐了个诀,铜钱在掌心嗡嗡作响:子时三刻,地脉有异动。他抓起道袍起身,我去大屿山布镇龙阵。
康先生,明晚亥时,永生押地库见。
舱门被海风撞开,白头佬的手下举着灯笼在船舷外晃了晃。
乔治望着林九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摸出怀表——詹尼的紧急信号还在跳,显示电报局的差分机破译出了新内容。
达达拜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汗,他蹲在电报局地下室,手指在发报机的铜线圈上轻轻敲击:每日凌晨两点十七分,法国领事馆会发出一组加密电文。他抽出一叠发报纸,墨迹未干的电码像爬满纸页的黑蚂蚁,线路先到孟买,再转巴黎,最后......他推了推眼镜,通过一条未登记的海底电缆,连到天津卫。
乔治的指节抵在发报机的铁芯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和天文台记录的月球信号频率分毫不差。
他想起艾玛说的龙睁眼,突然明白:所谓,不过是地脉锁的启动密码。
克莱顿那家伙总说自己是来谈丝绸贸易的。玛伊从通风管里探出头,发梢沾着灰尘,我在领事馆地下室装了共振片,能把电码振动传到您的差分机上。她晃了晃手里的铜片,今晚两点,我们就能知道红莲计划的下一步。
乔治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把玄铁牌重新锁进铅盒。
码头上传来运盐船的汽笛声,混着早茶铺的铜锣声,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台老座钟的报时——精准,却藏着随时会崩断的发条。
黄阿才最近常去皇后大道的得月楼喝茶。玛伊突然说,他堂弟在电报局当值那晚,他在得月楼和个戴瓜皮帽的男人碰过杯。
乔治的手指在铅盒上停顿半秒。
他想起拍卖会上黄阿才盯着玄铁牌时发红的眼睛,想起白头佬说过潮州帮里有吃里扒外的老鼠。
去得月楼订个临窗的位子。他望着玛伊,嘴角勾起半分笑意,明早,我要请黄阿才喝杯早茶。乔治的指尖在铅盒边缘轻轻一叩,金属与皮肤相触的凉意顺着神经窜上后颈。
他望着艾玛的黑伞消失在雨雾里,雨丝顺着帽檐滴进领口,却不及心中翻涌的冷意——黄阿才的背叛,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
康先生?詹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丝微喘。
她撑着油布伞穿过石板路,裙角沾着星点泥渍,得月楼的临窗位子备好了,茶博士说黄阿才刚掀了门帘进来,正盯着您常坐的雅座发怔。
乔治摸了摸怀表,指针刚过卯时三刻。
他解下湿外套递给詹尼,露出内侧别着的微型差分机——这是他昨夜让玛伊改装的,能将十米内的对话转译成摩斯电码刻在铜片上。记住,他整理袖扣的动作顿了顿,等他点了虾饺,你就端着茶盘进来,把碧螺春洒在他左袖口。
詹尼的指尖在伞柄上轻轻一掐,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乔治抬步走向得月楼,木门上的铜铃地一响,穿竹布衫的茶博士立刻哈腰:康先生早,您的老位子——他话音未落,隔壁桌的黄阿才已经站了起来,圆脸上堆着笑,康先生也来吃早茶?
巧了不是,我正想找您说码头的事儿。
乔治扫过黄阿才泛红的眼尾——那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他在八仙桌前落座,茶博士刚摆上虾饺,詹尼端着茶盘踉跄一步,碧螺春泼在黄阿才左腕,溅湿了他藏在袖中的油纸包。对不住!詹尼慌忙掏帕子,黄阿才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油纸包地掉在地上,露出半截写满密文的信笺。
黄先生这是......乔治弯腰捡起信笺,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是天津卫瑞蚨祥的专用信笺。
黄阿才的喉结动了动,额角渗出细汗:康先生误会了,这是我表舅托人带的家书......
家书?乔治将信笺推回桌面,信头直隶总督府的朱印在晨光里刺目,上个月大澳渔船翻沉,您说潮神降罪;前两日盐场死了三个工人,您说霉运扎堆。
合着都是替人打掩护?他突然倾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白头佬说过,潮州帮的兄弟要么是刀尖上的血,要么是坛底的酒。
黄阿才,你是想当血,还是当酒?
黄阿才的手指抠进桌缝,指节发白。
窗外传来运煤车的轰鸣,他突然抓起信笺塞进怀里:康先生说笑了,我就是个跑腿的......
今晚亥时,永生押要转移地库的宝物。乔治打断他,端起茶盏轻啜,翡翠原石、波斯地毯,还有那尊镇店的鎏金关公——港督夫人托人说想要,可地库里潮气重,得挪到山顶别墅。他放下茶盏时故意碰响茶船,清脆的声响惊得黄阿才肩膀一颤,黄先生要是得空,帮我盯着点?
毕竟您对码头熟。
黄阿才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扯了扯领口,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话音未落便抓起竹布衫往外走,铜铃在他身后乱响,像一串仓皇的叹息。
乔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摸出怀表按了三下——这是给白头佬的信号。
詹尼递来帕子,上面沾着黄阿才袖口的茶渍,混着股极淡的龙涎香——和艾玛身上的熏香不同,这是圣殿骑士团特有的血檀味。他今晚必然报信。乔治将帕子递给詹尼,让白头佬带三十个兄弟,在西环废弃码头等着。
月上柳梢时,乔治站在码头阴影里,听着海浪拍打木桩的声响。
远处传来马车辘辘声,七辆蒙着油布的板车缓缓驶来,车把式都是生面孔,腰间鼓囊囊的——是短铳。
白头佬的手下从芦苇丛里窜出,铅弹擦着车棚飞过,车夫们尖叫着抱头鼠窜,为首的刀疤脸刚要拔枪,白头佬的短刀已经抵住他咽喉:说,谁让你们来的?
刀疤脸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劳福德大人要......话未说完便被乔治捂住嘴。带回去审。他指了指板车,油布下露出半尊鎏金关公——和他说的转移宝物分毫不差,我要知道红莲计划的下一步。
审讯室的煤油灯被风吹得摇晃,刀疤脸的惨叫声混着海浪声撞在砖墙上。
乔治站在阴影里,听着他断断续续的供词:中秋夜......借龙血祭天......太后要敲问鼎钟......和九龙地眼共鸣......逆转龙脉......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中秋,只剩十九天。
后半夜的监督署密室泛着冷光。
达达拜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水汽:我按您说的,把地脉数据、电报频率和月相周期都输进差分机了。他指了指运转的机器,铜齿轮咬着铜齿轮,纸带吐出图谱,您看,九龙地眼的灵能峰值在中秋子时......
乔治凑近细看,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图谱上的红色区域覆盖了整个维多利亚港,标注着血潮吞没。
更下方一行小字让他呼吸一滞:第七机启动序列,已完成67%。
第七机?达达拜的声音发颤,这是您父亲笔记里提过的神座启动程序......可推演源头......他指着纸带边缘的星图,不在地球轨道内,甚至不在太阳系。
乔治的指尖抵在差分机的铁芯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颤——和月球信号频率一致。
他突然想起艾玛说的龙睁眼,原来所谓月相,不过是跨星系的启动密码。
深夜的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上屋顶。
乔治架起差分机,准备接收月球信号,可刚接通线路,全港的电报机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啸,煤气路灯闪烁三下,陷入黑暗。
三秒后,光明重临,差分机的纸带却多了一行新字符——是工整的小楷:钟已上弦,红莲待燃。
乔治猛然抬头,望向北方。
云层裂隙中漏下月光,照得他眼底发亮。
他仿佛看见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一口青铜巨钟悬在太和殿檐下,撞钟木正缓缓抬起,余音穿透时空,落在他耳边,清晰得像晨钟撞响在茶楼上。
詹尼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先生,该歇了。她的声音带着关切,却掩不住疲惫。
乔治摸了摸冰冷的差分机,又望了望北方的天空。
今夜,他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