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黎明前收了势,乔治踩着青石板走进永生押时,门楣上的铜铃还在滴滴答答落着水。
他捏着暗股契的手被晨露浸得发凉——这张盖着义兴会火漆的纸,昨晚在雨水里泡了半宿,边缘已经卷起毛边。
康罗伊先生。
沙哑的女声从柜台后传来。
乔治抬眼,见个穿月白竹布衫的老妇正用盲杖敲着青条石,眼白浑得像蒙了层雾。
她腕间的银镯随着动作轻响,声音却比铜铃更冷:暗东入柜,得走侧门。
侧门藏在财神像背后,推开时带起股陈腐的霉味。
乔治跟着老妇下了三层石阶,每走一步,后颈的汗毛便竖几分——第二层还堆着普通典当的金器银楼,第三层却截然不同:墙上嵌着七盏青铜灯,灯油泛着幽蓝;货架上摆着裹红布的木匣、封着符咒的陶罐,最里侧的石台上,一口半人高的青铜棺材正渗出黑褐色的水,在地面积成细小的溪流。
灵器库。老妇的盲杖点在棺材上,每件器物都认主。她转向乔治,浑浊的眼珠突然往他方向一转,你那股份,是血换的,也会要血来赎。
乔治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差分机零件微微发烫——这是他改良的简易灵能探测器。
当指针扫过棺材时,金属齿轮突然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九年前的事?他想起拍卖时林九说的乱葬岗,有人挖地眼,工班变水鬼?
老妇的手指在棺材上摩挲,指甲缝里沾着黑泥:地眼通着海脉,动不得。
那些人用童男童女镇棺,结果潮水倒灌,连怨气都泡发了。她突然笑起来,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您猜这棺材里锁的是工头的魂,还是海龙王的怒?
达达拜的笔记本在袖中窸窣作响。
乔治余光瞥见他指尖蘸了口水,轻轻按在棺材铭文上——这是他特制的拓印手法,能在不触动机括的情况下复制文字。
当学者的镜片闪过一道光时,乔治知道,那些歪扭的符号,和大屿山妈祖庙后墙的刻痕对上了。
收工。乔治扯了扯领带,三层地下的潮气浸透衬衫,明天让伙计来打扫,这水......他踢了踢脚边的黑水,别渗到二层。
老妇的盲杖在他脚边顿住:渗不渗的,不是您说了算。
是夜,乔治的床帏被冷汗浸透。
他梦见自己躺在一口透明的棺材里,无数青灰色的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伸来,指甲刮过玻璃的刺响像极了拍卖会上的铜铃。
那些脸泡得肿胀,眼珠鼓出眼眶,其中一张突然凑近,咧开的嘴里全是黑色的水草——正是白天棺材里渗出的黑水。
阴契反噬。玛伊的匕首尖抵在他眉心,寒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拍卖时用的怨血雾,把您的魂儿标了记号。她的面纱不知何时解了,露出左脸一道蜈蚣似的伤疤,我在暹罗见过这种术,中了的人会被水鬼拖去当替死鬼。
乔治抓过床头的迦梨女神像——这是詹尼从印度寄来的礼物,青铜表面还留着她亲手刻的梵文咒。
神像触手生温,梦境里的水声突然弱了些。
达达拜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水汽:得找本地术士。
白头佬说,九龙寨城北门有位林九,专破地脉邪术。
林九的院子藏在两棵老榕树下,门楣挂着褪色的木牌。
乔治去时,老道士正蹲在台阶上煮符水,铜锅里的黄纸烧得噼啪响。洋人?林九头也不抬,阴阳路不同,我不接。
玛伊的手按在刀柄上,乔治却摸出神像。
林九的动作顿住,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像......镇过恒河的水煞?他伸出沾着朱砂的手,又缩回去,罢了,你招邪,这像也镇邪。
符水的热气漫上来,乔治喝下去时舌尖发苦。
林九的狼毫笔蘸了朱砂,在他背心游走,突然了一声:怪了!
你体内有两股气——一股是龙息,清冽得像长江源头的雪水;另一股......笔锋猛地一滞,朱砂点在他脊椎骨上,像是什么大东西的影子,压得地脉都颤。
神座之影?乔治想起拍卖时差分机里的低语,后背沁出冷汗。
林九没接话,将最后一道符拍在他后心:今晚别沾生水,明天黄阿才的茶会......他突然眯起眼,那孙子的茶里,有地髓。
深水埗的茶楼飘着茉莉香时,乔治正盯着黄阿才推来的茶盏。
茶汤红得透亮,却有股若有若无的腐土味钻进鼻腔——像极了永生押地下三层的黑水。
达达拜端起茶盏,银针刚触到水面便地冒起青烟,针尖黑得发亮。
陈先生这茶,年份够久啊。乔治笑着将茶泼向墙角的绿萝。
嫩绿的叶子瞬间蜷缩,边缘泛起焦黑,像被滚水烫过的海带。
黄阿才的脸白了白,又堆起笑:康先生说笑了,这是......
地髓茶。乔治敲了敲桌沿,玛伊的匕首不知何时抵在他后腰,用埋了十年的腐土泡的,喝多了神志混乱,正好在永生押的暗东会上替你们说话。他扯松领带,目光扫过茶楼下的人群,不过黄先生,你猜我是真中了邪,还是......
玛伊突然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向茶桌。
瓷盏碎裂的脆响里,她的身体开始抽搐,指甲深深掐进乔治的手腕——那力道,分明在说:戏,该开始了。
玛伊的抽搐突然加剧,指甲几乎要掐进乔治腕骨里。
他垂眼瞥见她睫毛剧烈颤动——这是两人昨夜对好的暗号,戏码该收网了。
黄阿才的喉头动了动,茶盏在掌心转了三圈,终于猛地起身:康先生,我去寻药柜!话音未落已撞开茶楼后门,雨帘里只余下他青衫下摆的暗纹,像条急于钻回泥里的鳝鱼。
跟上。乔治擦了擦玛伊额角的冷汗,声音压得只有两人听见。
玛伊的指尖在他掌心轻叩三下,这是的回应。
他望着她裹紧面纱冲进雨幕,袖中差分机零件微微发烫——那枚嵌在她发间的银簪,此刻正将位置信号通过改良的摩斯码传回他怀表。
茶楼里的茶客们开始骚动,乔治却端起冷透的茶盏。
杯底沉着半片枯叶,叶脉间凝着暗红——正是地髓里泡了十年的腐土。
他摸出林九给的避邪符,符纸在掌心蜷成焦黑的螺旋,这说明黄阿才的降头术确实缠上了玛伊的。
子时三刻,乔治的怀表分针指向位。
他站在永生押后巷,雨丝顺着檐角砸在油布伞上,身后林九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替身符的丝线引到地库第三层。老道士摸出三张黄纸,纸人在他掌心突然睁开红瞳,跟紧了。
地库的霉味比白日更浓。
林九的桃木剑挑开第一层符咒时,青铜灯盏突然爆出幽蓝火焰,照亮墙上新贴的镇魂符——正是黄阿才的笔迹。早料到他们会补防。乔治扯了扯领口,差分机零件在怀表下发烫,但地脉锁死的阵眼,不是几张符能改的。
第三层的青铜棺材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林九的剑尖刚触及棺盖,黑水突然从缝隙里喷涌而出,三具青灰色的水鬼破液而出!
它们的指甲足有三寸长,眼眶里翻涌着浑浊的海水,喉间发出类似海鲸的呜咽。
封眼!玛伊的飞针破空而至,三根淬了朱砂的银针精准钉入水鬼眼窝。
水鬼的呜咽变成尖啸,林九趁机咬破指尖,血珠溅在桃木剑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符火顺着剑身窜出,三具水鬼瞬间被焚成灰烬,只余下三缕黑烟钻进棺材缝隙。
棺盖地裂开。
乔治摸出防风灯,光线扫过棺内——没有腐烂的尸骨,只有一块玄铁牌静静躺着,表面刻满扭曲的符文。
达达拜的拓印纸突然从他袖中飞出,自动覆在玄铁牌上,学者的字迹在纸背浮现:九龙锁脉图,地脉节点坐标......
背面。林九的声音突然发紧。
乔治翻转铁牌,月光从气窗漏下,照出背面那枚熟悉的十字纹章——圣殿骑士团的银十字,正中央嵌着一滴凝固的血。
第七机启时,血潮灌龙喉。达达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学者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眼镜片上蒙着水汽,这是我在大屿山妈祖庙拓下的残文,原来全在这里。
乔治的指节抵在铁牌上,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窜。
他想起拍卖会上差分机的低语,想起劳福德·斯塔瑞克嚣张的脸——原来百年前,圣殿骑士团就埋下了控制香港地脉的钥匙,而劳瑟不过是个执行者。
收起来。他将铁牌塞进铅盒,送监督署密室,找詹尼的人用差分机破译。
归途的雨小了些。
乔治路过新开的电报局时,窗内突然传来断续的滴答声——那节奏,和他在天文台记录的月球信号几乎重合。
他顿住脚步,袖中差分机零件开始发烫。
检查线路。他亮了亮港口监督官的徽章,推门而入。
值班员是个面生的年轻人,见他进来,手忙脚乱要拔发报机插头。
乔治眼疾手快按住他手腕,发报纸上的字迹还未冷却:......红莲已燃,待龙睁眼......
黄阿才的堂弟?乔治盯着年轻人发抖的嘴唇,替你堂哥传信?他抽出铅盒敲了敲桌面,告诉你们主子,地脉锁我收了,下一具棺材——他俯身逼近,该给藏在幕后的那位准备了。
年轻人瘫坐在椅子上,乔治转身时,雨幕里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他抬头,街角的梧桐树下,一柄黑伞静静立着。
伞骨雕着繁复的鸢尾花纹,伞下女人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却有一缕银发垂落,在雨丝中泛着珍珠般的光。
艾玛·拉塞尔。
乔治的怀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是玛伊传回的信号。
他整理了下领结,脚步却在伞前顿住。
黑伞下飘来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他望着伞沿垂落的雨帘,突然开口:拉塞尔小姐,这雨......
伞下传来轻笑,带着丝绸摩擦的沙沙声:康罗伊先生,好兴致。
乔治望着她面纱下微扬的唇角,喉间泛起一丝警觉——这女人,到底看了多久?
雨又大了起来,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盖住了怀表齿轮的转动。
他望着艾玛转身融入雨幕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铅盒边缘,远处传来一声铜铃轻响,混着电报局里未断的滴答声,在夜色里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