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舰主舱的黄铜挂钟敲过九下时,康罗伊的指节在海图桌沿叩出轻响。
詹尼正俯身调整差分机μ的齿轮组,机油味混着她发间残留的薰衣草香飘过来——那是清晨她替他整理领结时蹭上的。彼得的快艇该到峡湾口了。他说,声音比窗外的浪更沉。
詹尼的手指在铜制键盘上顿了顿。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不是汇报,是确认。
三天前在设得兰截获的情报里,的标记像根刺扎在康罗伊眼底,而此刻,那根刺正随着追踪器的信号在海图上跳动,离卑尔根灯塔只剩两海里。
詹姆斯发来密电。汤姆·威尔逊掀帘进来,雨水顺着他油布斗篷的帽檐滴在地板上,刺客联盟北欧分部已封锁周边三公里,灯塔守夜人喝了掺曼陀罗的热麦酒,两小时内醒不过来。
康罗伊扯松领结。
他记得十年前在哈罗公学,被高年级生按在煤窖里时,也是这种血液往太阳穴涌的感觉——不是恐惧,是猎手扣下扳机前的紧绷。告诉彼得,他盯着海图上用蓝笔标着卑尔根的小点,布监视点时避开西侧礁石,那里有普鲁士去年埋下的水雷。
汤姆转身要走,詹尼突然伸手拽住他斗篷:让他检查靴底。她指节泛白,昨晚我给彼得的短刀换了新鞘,线头可能勾住礁石。
汤姆愣了愣,点头时眼角的疤纹动了动:知道了,夫人。
舱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得舷窗上的水珠斜斜划过玻璃。
康罗伊望着詹尼垂落的发尾,想起昨夜她窝在他臂弯里翻《北欧神话辞典》的模样——那时她指尖点着尤格·索托斯的词条说:传说这东西能同时存在于所有时间点,像......像差分机的无限循环程序。
康罗伊先生。詹姆斯·哈里斯的声音从传声筒里炸开,目标出现。
康罗伊抓起望远镜冲到甲板。
暮色正往峡湾里沉,灯塔的光束像柄银剑劈开薄雾,照见平台上立着道纤细身影——是安娜·施泰因。
她今天穿了件墨绿天鹅绒斗篷,手包搭在臂弯,和三天前在设得兰码头看的画像分毫不差。
那个男的。詹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戴兜帽的。
康罗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阴影里走出个高瘦男人,兜帽压得很低,但左手无名指的银戒在灯塔光下闪了闪——戒面刻着扭曲的符文,和他们在巴黎黑市截获的夜之眼晶体纹路如出一辙。
这不是普鲁士行动。哈里斯的声音再次从传声筒里传来,带着刺客特有的冷静,铁砧的仪式性传递。
他们要的不是图纸,是交接本身。
康罗伊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早该想到——普鲁士情报部的人不会戴这种刻着古神符文的戒指,更不会选在月相最暗的夜晚交易。启动替换计划。他对着传声筒低吼,记住,三秒内完成,别让她摸到重量差异。
甲板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彼得·戴维斯的脸突然出现在舷窗边,雨水顺着他护目镜往下淌,嘴里叼着短刃——那是詹尼亲手绣了勿忘我纹的刀鞘。
他打了个手势:两点钟方向,礁石后。
康罗伊握紧望远镜。
安娜正打开公文箱,泛黄的图纸在风里翻卷。
戴兜帽的男人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箱内的铜制组件——
现在!康罗伊吼道。
阴影里窜出两道黑影。
其中一个甩出绳钩勾住灯塔栏杆,借力荡上平台时,公文箱已被另一只戴鹿皮手套的手抽走。
等安娜抬头,面前只剩个外观相同的箱子,锁扣还带着体温。
谢谢合作。那刺客的声音压得极低,混着海风钻进康罗伊的耳朵。
安娜皱了皱眉,合上箱子的动作顿了顿。
康罗伊的呼吸几乎停滞——她发现了?
但她只是理了理斗篷,转身走向码头。
邮船的汽笛声适时响起,惊起一群海鸥,扑棱棱的翅膀声盖过了她高跟鞋叩击石板的脆响。
成功了。詹姆斯的声音里难得有了波动。
康罗伊松开攥得发麻的拳头,这才发现詹尼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掌心全是汗,却暖得像团火。去监听室。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监听室的留声机转得嗡嗡响。
安娜的声音从黄铜喇叭里泄出来,带着刻意压低的德语口音:核心组件已获,预计两周内送达柏林实验室......
让他们造。康罗伊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冰碴子,造一座会在满月夜自爆的工厂。
詹尼没接话。
她抱着一摞羊皮卷冲进监听室,发梢还滴着雨水:声纹分析出来了。她展开一张纸,上面用红笔圈着尤格党三个字,那个男人的口音混着斯德哥尔摩方言和东普鲁士腔,符文比对......她的手指在颤抖,和1783年瑞典炼金术士约翰·艾克的笔记完全吻合,他在日记里写尤格的钥匙需要七重齿轮
康罗伊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爱丁堡大学图书馆翻到的《维京萨迦残篇》,里面提到当机械的心跳与星辰同频,被封印的门就会打开。
而阿尔伯特亲王的私人日记里,有页被撕掉的纸边,残留着差分机......钥匙......
我们运送的不只是技术。詹尼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祭祀用品。
舱外的雨突然大了。
汤姆·威尔逊掀帘进来,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羊皮卷上,晕开团墨渍:夫人,邮船白鸥号的航线查到了。他抹了把脸,从卑尔根到基尔,中途在奥克尼群岛补给。
康罗伊望着海图上那道逐渐延伸的红线。
他知道,真正的猎捕才刚开始——当的信徒们以为拿到了钥匙,他们的影子航线,正像条毒牙,悄悄咬住了猎物的脚踝。
汤姆。他转身时,窗外的闪电刚好劈开夜幕,照亮他眼底的冷光,准备小艇。
我要你跟着白鸥号,从奥克尼开始......
话没说完,詹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还沾着差分机的机油,在他袖口染了块黑渍:等天亮再派他去。她轻声说,今晚的浪太大。
康罗伊低头看她。
闪电又一次划过,照见她眼底的担忧——和十年前他第一次带她去伦敦博览会时,她望着蒸汽机车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等天亮。
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事,等不得天亮。
汤姆·威尔逊的指节在舷窗玻璃上敲出急促的点,雨水顺着他手背的老茧往下淌。
他刚把最后一份线人密报塞进油布袋,转身时皮靴在甲板上碾出湿嗒嗒的声响:康罗伊先生,卑尔根港的码头工说,白鸥号昨晚多装了三箱密封铁桶,船东改挂了汉萨同盟的旗子——但水手长是普鲁士海军的退役炮手,我认得他耳后那道刀疤。
康罗伊正俯身调整差分机μ的天线,黄铜齿轮在他指尖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詹尼站在他身侧,左手扶着机器的铜质外壳,右手快速记录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航线修正已完成,归途一号现在与白鸥号保持19.8海里距离,监听模块的信号衰减在可接受范围。她抬起头时,发梢的水珠溅在康罗伊的领结上,但他们的了望台有蔡司望远镜,只要稍微偏转角度——
他们不会看这边。康罗伊直起身,指节抵着海图上白鸥号的航迹线,安娜·施泰因的手包里有我们塞的次级追踪器,频率和她以为的核心组件完全一致。
在她眼里,整艘船都载着旧神的钥匙,注意力早被箱子吸走了。他的拇指碾过海图边缘,那里用红笔标着奥克尼群岛的补给点,真正的猎人,要让猎物自己把陷阱指出来。
汤姆突然扯了扯斗篷:史密斯大副在舱外,说有紧急情况。
舱门被海风撞开的瞬间,史密斯的军靴先迈了进来。
这位跟随康罗伊十年的老海员脸色发青,航海日志在他手里攥得发皱:左翼的海鹰号连续两天没提交燃料报告。
我查了轮机长的值班记录,昨天凌晨三点的油耗量比平时多了半吨——他们绕路了。
康罗伊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记得三天前编队出港时,海鹰号被分配了最轻松的警戒任务,船长是跟着他从利物浦杀出来的老兄弟。带武器。他对汤姆说,转身时海图上的铅笔滚进阴影里,詹尼,启动二级静默模式,别让白鸥号察觉我们转向。
海鹰号的甲板在雨中泛着冷光。
史密斯用铁钩撬开货舱门的瞬间,腐鱼味混着血腥气涌出来。
真正的船长被绑在木桶上,嘴被破布塞着,左眼肿得只剩条缝——冒名者正站在罗盘前,手里的六分仪还沾着机油。
你是谁?康罗伊的声音像淬了冰。
冒名者突然笑了,露出染着烟渍的牙齿。
他的手往怀里探的刹那,汤姆的短刀已经抵住他咽喉——但那只手摸出来的不是枪,是块黑布包着的金属片。圣殿骑士团,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是喉咙里塞了团破风箱,北美净化行动,坐标......
话音未落,他的嘴角渗出黑血。
汤姆扯开他的衣领,发现锁骨处纹着扭曲的十字——和巴黎地下教堂里的圣殿骑士标记分毫不差。
康罗伊蹲下身捡起金属片,背面刻着一串数字,和他去年在梵蒂冈档案馆见过的圣殿密码如出一辙。
詹尼。他把金属片塞进妻子手里时,指尖还沾着冒名者的血,用差分机破译,现在。
监听室的齿轮转得更快了。
詹尼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发绳不知何时散了,深褐色的头发垂在羊皮纸上,扫过那些跳动的数字。是坐标。她突然停住,指甲在纸页上掐出月牙印,纽约港、波士顿、查尔斯顿......每个坐标旁都标着猎鹰商会
康罗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猎鹰商会是他为北美贸易新注册的空壳公司,三天前才在《泰晤士报》登了首航广告。他们要在我们登陆时动手。他抓起海图笔,把所有原计划坐标划成乱码,通知所有分舰队,启用备用登陆点,密码用1851年水晶宫博览会的入场券编号——只有老班底知道。
史密斯突然猛拍舱壁:看海面!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舷窗。
夜色中,原本平静的海面泛起诡异的波纹,像有无数无形的手在水下搅动。
差分机μ的警报器突然尖啸,詹尼扑过去查看,发梢扫过康罗伊手背:频率17.3赫兹!
和夜之眼晶体的共振波完全一致——但来源不在海上,在柏林方向!
康罗伊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爱丁堡大学实验室,当夜之眼晶体靠近差分机时,仪器曾发出过类似的嗡鸣。蜂鸣协议三级屏蔽。他对着传声筒吼道,把差分机调至反向发射模式,用我们的波频覆盖他们的!
詹尼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黄铜齿轮咬合的声响盖过了警报。
海面的波纹突然剧烈起来,仿佛有巨物在水下翻涌。
康罗伊望着窗外翻卷的乌云,那里正聚集着紫黑色的云团,像某种沉睡的存在被惊醒时掀动的帷幕。
他们以为科技是打开门的钥匙?他低声说,目光落在差分机闪烁的屏幕上,不,它是锁。
詹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握着块刚出炉的铁块:你听见了吗?
康罗伊屏住呼吸。
在警报声的间隙,他听见了——某种低沉的、不属于人间的嗡鸣,正从极远的地方穿透海浪,像巨兽的鼾声。
舱外的雨更大了。
汤姆的影子投在舷窗上,像把扭曲的刀:康罗伊先生,白鸥号已经过了奥克尼群岛,补给船正在靠岸。
康罗伊望着海图上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红线。
他知道,真正的对抗才刚开始——当旧神的信徒们用科技撬动封印,当圣殿骑士的屠刀对准新大陆,他手中的差分机,终将成为这个时代最锋利的咒语。
而此刻,柏林方向的低频波动仍在持续,与归途一号的反向波频碰撞出无形的火花。
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渊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