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发紧,眼前的洋车还泛着刚打了蜡的光,胡同口的老槐树却“唰”地变了模样——不是熟悉的北平城,天上飘着灰黄的烟,空气里裹着焦糊味,连风刮过都带着股子呛人的火药气。我愣在原地,洋车的胶皮轱辘还沾着前儿拉包月时蹭的泥,可对面墙根下缩着的人,穿的不是短褂,是破了洞的灰布军装,裤腿上还渗着黑红的血。“喂!那拉车的!躲远点!”有人喊我,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抬眼瞅见个戴破军帽的兵,脸膛黢黑,眼窝深陷,手里攥着杆比他还高的枪,枪托都裂了纹。我赶紧把车往胡同里挪了挪,心里打鼓——这北平怎么了?前儿曹先生还跟我说时局稳当,怎么转个身就成了这副模样?
正发怔,胡同那头跑过来个小媳妇,蓝布旗袍撕了个大口子,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娃,后头跟着两个穿黄皮的鬼子,端着枪“叽里呱啦”地喊。我脑子“嗡”的一声,那黄军装我在东安市场见过画报,是东洋鬼子!我攥着车把的手“咯吱”响,指甲都嵌进木头里。那小媳妇看见我,眼睛突然亮了,疯了似的冲过来:“大哥!救救俺们娘俩!求您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鬼子已经追近了,其中一个抬手就给了小媳妇一耳光,“八嘎!”的吼声刺耳得很。我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忘了怕,抄起车旁的支车棍就冲了上去——我祥子虽说老实,可也见不得这般欺负人!支车棍带着风砸在那鬼子的胳膊上,“咔嚓”一声脆响,鬼子疼得嗷嗷叫,另一个举枪就对准了我,我眼疾手快,拉着小媳妇往车底下躲,子弹“嗖”地擦着车辕飞过,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快!上车!”我拽着小媳妇把娃抱进车座,自己跳上辕子,狠命一甩鞭子,洋车“噌”地就冲了出去。鬼子在后头开枪,子弹打在轱辘旁边的地上,溅起的石子儿崩在我腿上,生疼。我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冲,胡同里的路坑坑洼洼,车把晃得厉害,小媳妇在后头紧紧抱着娃,哭声都噎在了嗓子里。跑过一个拐角,我看见个破庙,赶紧把车拐进去,庙门早没了,里头堆着些干草,还有个瞎眼的老和尚,正摸着念珠低声念经。“躲这儿,别出声。”我对小媳妇说,她点点头,抱着娃缩进干草堆里,身子还在发抖。我刚要出去看看动静,那老和尚突然开口了:“施主,外头狼烟四起,这北平,早已不是从前的北平了。”我愣了愣,问他:“老掌柜的,这到底是咋回事?鬼子咋进了城?”老和尚叹了口气,“东洋兵占了北平,烧杀抢掠,苦了百姓啊……”
正说着,庙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捂住嘴,趴在门缝往外看,是三个鬼子,正挨家挨户地踹门,嘴里还喊着“粮食!花姑娘!”。我心里恨得牙痒痒,可手里只有根支车棍,洋车还在庙门口,目标太大。突然,其中一个鬼子朝破庙走了过来,我心提到了嗓子眼,摸起地上的砖头,准备跟他拼了。可那鬼子刚到门口,就听见胡同口有人喊:“太君!这边有粮食!”是个穿长衫的男人,弓着腰,满脸堆笑,手里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鬼子一听有粮食,立马转身跟着走了,那男人还回头瞥了破庙一眼,眼神里的得意让我恶心——这就是汉奸!
等鬼子走远了,小媳妇才敢哭出声,“大哥,俺男人是拉洋车的,被鬼子抓去拉军火,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听着心里发酸,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辆被兵痞抢了的新车。“妹子,你别慌,有我在,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我扶起她,刚要去拉车,就听见庙外有马蹄声,还有人喊:“祥子!祥子是你吗?”这声音耳熟,我探头一看,是小福子她爹二强子!可他怎么穿了身灰军装,还骑着马,手里拿着把大刀?二强子也看见我了,催马过来:“祥子!你咋在这儿?跟我走!咱们队伍缺个拉粮的,你那车正好用得上!”我懵了:“二强子?你咋成了兵?这是啥队伍?”“还能是啥?抗日的队伍!鬼子占了咱北平,咱不能当孬种!”二强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粗糙得很,可力气大得很,“快,跟我去见队长,晚了粮食就被鬼子抢了!”
我看了看小媳妇,她点点头:“大哥,你去吧,俺在这儿等你,你要是能见到俺男人,就说俺在破庙等他……”我把身上的钱都掏给她,“妹子,你拿着,买点吃的,我去去就回。”说完,我跟着二强子拉着洋车往外走,二强子骑着马在前头引路,我拉着车在后头跑,心里又紧张又激动——抗日!我祥子也能抗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个废弃的工厂,里头藏着二三十号人,都穿着灰军装,有拿枪的,有拿刀的,还有几个跟我一样拉着车的,车上装着粮食和弹药。二强子把我带到一个络腮胡跟前,“队长,这是祥子,拉车的好手,车也结实,能拉粮!”那队长打量了我一眼,声音洪亮:“祥子是吧?听说过你,拉车出了名的能扛!今儿就辛苦你,把这些粮拉到西直门的据点,鬼子查得严,得小心点。”我挺直腰板:“队长放心,只要能打鬼子,我祥子就是累死也乐意!”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跟老张他们一起走,路上听老张的指挥。”
老张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脸上有道刀疤,笑着拍了拍我的车:“祥子,你这洋车可是宝贝,比我们那破板车强多了!”我们一共五辆车上路,都用破布盖着粮食,我拉着车走在中间,老张在前头探路。刚走到西单,就看见路口有鬼子的岗哨,两个鬼子端着枪,旁边还站着个汉奸,正挨个盘查过往的人。老张跟我们使了个眼色,低声说:“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冲过去。”我赶紧说:“老张,我跟你一起去!”老张摆手:“不用,你拉着车,粮食重要!”说着,老张从怀里摸出个鞭炮,点着了往旁边的胡同里扔,“噼里啪啦”的响声一下子吸引了鬼子的注意,两个鬼子端着枪就往胡同里跑,那汉奸也跟在后头喊:“抓小偷!抓小偷!”
“走!”老张喊了一声,我们赶紧拉起车往前冲,刚过岗哨,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声,老张从胡同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快跑!鬼子发现了!”我拉着车拼命往前跑,洋车的轱辘转得飞快,风刮得我耳朵生疼,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还有鬼子的喊叫声。突然,老张“哎哟”一声,摔在了地上,我回头一看,他的腿被子弹打中了,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老张!”我喊着就要回去救他,老张却摆摆手,咬着牙说:“别管我!快把粮拉走!”我眼含着泪,攥紧车把,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祥子不能丢下兄弟!我突然想起车上有块盖粮的厚布,赶紧扯下来,冲回去裹在老张的腿上,又把他扶起来架在车辕上,“老张,我拉着你走!”老张急了:“不行!车重,你拉不动!”“我拉得动!”我吼了一声,弓着腰,肩膀顶着车辕,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洋车虽然沉了不少,可我脚底下却更稳了——我不能让老张白受伤,更不能让粮食落在鬼子手里!
身后的鬼子还在追,子弹“嗖嗖”地飞过,我拉着车拐进一个窄胡同,胡同里堆着不少杂物,我让其他几个拉车的先把粮拉走,自己带着老张躲在一个破板车后头。鬼子追进胡同,四处张望,我屏住呼吸,手里紧紧攥着块砖头。老张趴在我旁边,疼得直冒冷汗,却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鬼子没找到我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我这才松了口气,扶着老张坐起来:“老张,没事了,咱们安全了。”老张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祥子,好兄弟,多亏了你。”
等天黑透了,我们才敢出来,慢慢往西直门走,一路上到处是断壁残垣,有的房子还在冒烟,偶尔能听见女人的哭声和鬼子的狂笑,我心里像堵着块石头,沉得慌。走到西直门据点,队长见我们把粮安全拉回来了,高兴得直拍大腿:“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他让人给老张治伤,又给了我两个窝头,我拿着窝头,却吃不下去,想起了小媳妇,不知道她和娃怎么样了,也想起了曹先生,不知道他是否平安。
夜里,我躺在据点的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里摸着洋车的车把,这是我一辈子的念想,从前我只想凭着自己的力气拉车,买辆属于自己的洋车,过安稳日子,可现在我才明白,要是鬼子占了咱的北平,占了咱的国家,别说洋车,连命都保不住。二强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袋烟:“祥子,想啥呢?”我接过烟,点着了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二强子,你说咱们能把鬼子赶出去吗?”二强子叹了口气,眼神却很坚定:“能!只要咱们中国人团结起来,就一定能把鬼子赶回老家去!你看,今天咱们不是把粮拉回来了吗?只要咱们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北平还会是咱们的北平,你还能拉着你的洋车,在胡同里跑,不用再怕鬼子。”我点点头,心里也亮堂了些——是啊,只要活着,只要敢跟鬼子拼,就有希望。
第二天一早,队长又给我们派了任务,让我们去接几个从城外过来的学生,他们带了不少药品。我拉着洋车,跟着老张(他腿好点了,能一瘸一拐地走)一起去城外的树林里接人。到了树林,果然看见五个学生,三男两女,都穿着学生装,背着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看见我们,赶紧跑过来:“是抗日队伍的同志吗?我们是燕京大学的,带了些药品过来。”老张点点头:“没错,跟我们走,路上小心。”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村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心里觉得不对劲,让学生们躲在树林里,自己跟老张去村里看看。走进村子,才发现地上躺着不少老百姓的尸体,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小孩,鲜血染红了地面,院子里的鸡和猪都被杀死了,景象惨不忍睹。我和老张看得眼睛都红了,老张咬着牙:“狗日的鬼子!又造孽了!”突然,我听见一间破屋里有动静,赶紧走过去,推开门一看,是个老太太,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个已经没气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大娘,您没事吧?”我走过去,轻声问。老太太抬起头,满脸是泪:“鬼子……鬼子杀了俺全家……俺的娃……俺的娃啊……”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蹲在她旁边,陪着她流泪。
老张走过来,叹了口气:“大娘,您跟我们走吧,我们那儿能给您口饭吃,还能报仇!”老太太摇摇头,眼神空洞:“俺不走……俺要在这儿等俺男人回来……他去打鬼子了,他说他会回来的……”我和老张没办法,只能把身上的干粮和钱都留给她,默默地离开。回到树林,学生们见我们脸色不好,问我们怎么了,老张把村里的事说了,学生们都哭了,那个戴眼镜的男学生攥紧了拳头:“小鬼子!我们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去!”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小队鬼子,大概有七八个人,正押着几个老百姓往城外走。老张说:“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我们几个拉车的,还有学生们,手里只有棍子和砖头,可谁都没怕。老张让两个学生带着药品先回去,我们剩下的人埋伏在路边的草丛里,等鬼子走近了,老张喊了一声:“打!”我们一起冲了出去,我抄起支车棍,朝着一个鬼子的脑袋就砸了过去,鬼子应声倒地,另一个鬼子举枪要打我,旁边的一个学生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鬼子摔倒在地,我赶紧上去补了一棍。可鬼子有枪,我们还是吃亏,一个拉车的兄弟被鬼子打中了胸口,当场就没气了。我红了眼,发疯似的跟鬼子拼,手里的支车棍都打断了,就用拳头打,用牙咬。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枪声,是队长带着队伍赶来了!鬼子见我们人多,吓得赶紧跑,我们追上去,又打倒了两个鬼子,救了那些老百姓。
回到据点,我们把牺牲的兄弟埋了,大家都很伤心,队长说:“兄弟们,咱们的兄弟是为了救老百姓,为了打鬼子牺牲的,咱们不能让他白死,一定要把鬼子赶出去,为他报仇!”我们都举起手,大声喊:“报仇!把鬼子赶出去!”我看着埋兄弟的土堆,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我祥子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过鬼子,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队伍四处奔波,拉粮、送药品、接伤员,有时候还会跟鬼子打游击。我的洋车也立下了不少功劳,拉过伤员,运过弹药,车辕被子弹打穿过,轱辘也换过好几次,可我还是宝贝着它,每天都把它擦得干干净净。二强子有时候会跟我开玩笑:“祥子,你这洋车都快成战马了!”我笑着说:“它比战马还管用,能拉货,还能藏人,是我的好兄弟!”
有一天,我们接到任务,要去炸毁鬼子的一个军火库。队长说,军火库在东单,守卫很严,需要有人去引开鬼子的注意力,剩下的人趁机炸掉军火库。我举手:“队长,我去引开鬼子!我拉着洋车,假装是拉活的,鬼子不会怀疑。”队长犹豫了一下:“祥子,太危险了,鬼子要是发现了你,你就没命了。”我拍了拍胸脯:“队长,我不怕!只要能炸掉军火库,能打鬼子,我祥子死了也值!”老张也说:“队长,让祥子去吧,他机灵,拉车又快,肯定能完成任务!”队长点点头:“好,祥子,你多小心,我们会在后面接应你。”
我拉着洋车,往东单走,洋车上放着些破烂,假装是收废品的。到了军火库附近,果然有不少鬼子守卫,端着枪,四处巡逻。我故意在军火库门口转来转去,嘴里喊着:“收破烂喽!有破烂的卖喽!”一个鬼子走过来,踹了我的车一脚:“滚远点!这里不许停留!”我假装害怕,赶紧拉着车往前走,可没走几步,又停下来,继续喊:“收破烂喽!”鬼子不耐烦了,举枪对着我:“八嘎!再不走就打死你!”我心里暗喜,知道鬼子已经注意到我了,于是拉着车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引诱鬼子来追我。
果然,两个鬼子跟了上来,嘴里喊着:“站住!不许走!”我拉着车,故意跑得不快不慢,让鬼子能跟上我,又追不上我。跑了约莫两条街,我看见队长他们已经到了军火库附近,赶紧把车一甩,朝着旁边的胡同里跑,两个鬼子也跟着追了进来。我躲在胡同里的一个拐角,等鬼子跑过来,突然从怀里摸出个手榴弹(这是队长给我的,教我怎么用),拉了弦,扔了出去,“轰隆”一声巨响,两个鬼子被炸倒了。我赶紧跑出去,朝着军火库的方向看,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军火库被炸了!队长他们正在往这边跑,嘴里喊着:“祥子!快跑!”我拉着洋车,跟着他们一起跑,心里高兴得直想哭——我们成功了!我们炸了鬼子的军火库!
跑回据点,大家都围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夸我能干。队长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