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春牵着孟梨的手,缓缓行走在这片土地母亲河的遗骸之上。
她们沿着干涸龟裂的河床,踏上归家的路途。
旱魃已除,空气中曾令人窒息的热浪消失了,只余下一种暖洋洋的、令人微醺的熨帖,仿佛大地也在缓缓吐纳着劫后的安宁。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碎玉滚动,自远方隐隐传来。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循着声音凝望。
她们的视线尽头,一道银亮的波光,如同抖开的巨大缎带,正沿着古老的河道奔腾跳跃而来,水流欢唱着,撞击着裸露的卵石,溅起万千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
久渴的焦土贪婪地吮吸着这生命的琼浆。
河底的裂纹,那些干涸留下的丑陋疤痕,在水流的温柔亲吻下,正奇迹般地弥合、消失。
岸边枯萎的草茎根部,一点鲜嫩的绿意悄然探出。这破败的世界,正贪婪地吞咽着甘霖,每一寸龟裂的肌肤都在舒展,每一缕微弱的呼吸都在复苏,死寂悄然褪去,勃勃的生机如同无声的潮汐,正缓慢而坚定地漫溢开来。
孟梨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她兴奋地跳起来,指着水面一道银亮的弧光:“姐姐快看!鱼!水里有鱼在跳!大旱真的过去啦!”
一条肥硕的鲤鱼跃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又噗通一声扎回奔涌的清流里。
仰春的目光追随着那充满希望的河水,看它义无反顾地向前奔涌,流向远方,流向干渴的田野,流向每一寸疮痍的土地。
她知道,这甘霖不会凭空而降。只有她,是她,即便在离去之后,依然牵系着这片饱受苦痛的土地。
仰春心中笃定:她一定还在这片土地的某个地方,以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默默注视着,特意为这方土地降下了这场救赎的恩泽。
接下来的几日,仰春和孟梨便沿着这重获生机的母亲河赶路。
饥饿时,她们挖取河岸边刚倔强钻出地皮的青草嫩茎,嚼着那带着泥土芬芳的清甜;口渴了,便掬一捧清澈沁凉的河水,那甘冽仿佛能洗涤掉过往一切的疲惫与苦难。
归途渐近。
终于,在一个河湾处,她们远远望见了两个焦急佝偻的身影,正沿着河岸四处张望,是出来寻找她们的孟老汉和妇人。
妇人浑浊的视线捕捉到那两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刹那间,巨大的狂喜攫住了她。
她发出一声嘶哑短促的呜咽,不顾一切地踉跄着奔来,像是要扑向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猛地、紧紧地箍进怀里,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瞬间打湿了两人的肩头。
那拥抱的力道之大,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将她们揉进骨血里。
孟老汉也颤巍巍地赶上前,布满老茧的大手先是重重拍在仰春瘦削的肩上,随即也将她们一并揽住。
这个沉默的汉子,眼眶也早已通红。妇人一遍遍摩挲着女儿孟梨的脸颊、胳膊,声音哽咽:“好孩子……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
她发现女儿身上奇迹般地没有一丝伤痕,甚至连那段可怕的记忆也不记得了。
妇人心中雪亮,这一切,都是那位慈悲为怀的仙子娘娘留下的庇佑,她和孟老汉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
最终,孟老汉和妇人郑重地将仰春收作了女儿。
一家人相互扶持着,踏着脚下被河水重新滋润得柔软的土地,回到了那个曾经沉寂的村子。
烟囱里再次升起了久违的炊烟,灶膛的火光映亮了彼此眼中对未来的期冀,一段饱含着感恩与希望的新生活,在这片被甘霖和恩泽唤醒的土地上,悄然开始了。
……
后来——
孟仰春开始学习读书认字,后来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第一位女先生。
接着,陆陆续续地,女医者、女文官……越来越多的女性身影点亮了各行各业。
女性的声音不再沉默,汇聚成洪流,震耳欲聋。
孟仰春的一生,是幸福而美满的。
百年光阴流转,此刻的她,躺在庭院那棵熟悉的梨花树下的摇椅里,气息渐弱。
一生的宏愿皆已实现,唯余心头最后一点微光,执着地闪烁:她想再见一次青衣娘娘。
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唯有她苍老的记忆深处,还烙印着那位神明拯救苍生的身影。
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温润的水雾。
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清甜气息沁入心脾,是梨花。
她努力聚焦,只见原本沉寂的枝丫,竟在瞬息间缀满了簇簇洁白,仿佛一场无声的雪降落在枝头。
微风过处,几片轻柔的花瓣悄然飘落,像带着灵性的吻,轻轻栖在她布满银丝的发间。
就在这梨花簌簌飘落的瞬间,那抹清冷如月的身影,再次降临。
青衣娘娘,依旧带着九天之上的微凉气息,却在这一刻,将世间所有的温柔都凝于指尖。
她俯下身,纤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暖意,轻柔地抚过孟仰春霜雪般的白发。
每一丝的触碰,都像在安抚一个即将归去的灵魂。
孟仰春努力牵起嘴角,笑容虽虚弱,却盛满了孩童般的纯粹欢喜与如释重负的安然:“我又见到您了,青衣娘娘……”
她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带着尘埃落定的满足,“您是听到了我心中的祈愿,才来看我的……此生心愿,已了无遗憾……谢谢您,青衣娘娘……”
话语消散在梨花的芬芳里。孟仰春满足地阖上双眼,唇角凝固着那抹恬淡的笑意,如同陷入了一个无比甜美的梦境。
她的身躯在青衣娘娘那清冷却包容万物的臂弯里,渐渐松弛,像是归巢的倦鸟找到了最终的宁静。
青衣垂眸凝视着怀中安详的面容,眼中流泻出无声的悲悯与柔和。
她轻轻地,将一朵带着露珠、莹洁温润的梨花,别在孟仰春的耳鬓。
做完这一切,青衣的身影开始变得朦胧,如同月光投入水中的倒影,被无形的涟漪温柔漾开。
清风拂过满树繁花,那抹清冷的青色,便随着飘散的花瓣,渐渐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光影之中,了无痕迹。
孟仰春的孙女轻步跑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幅永恒定格的画面:慈祥的祖母安憩在梨木摇椅中,满头银丝在春日暖阳下泛着微光。
盛开的梨花如云如雪,纷纷扬扬,温柔地覆盖着她,有几瓣还俏皮地停驻在她的发梢与肩头。
她的面容舒展平和,嘴角含笑,仿佛只是沉溺在一个关于梨花与明月的悠长甜梦里,在满园春色与圣洁花雨中,走向了永恒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