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疾行,武僧团终于押着阿奴,踏入了婆罗地藏庙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轴艰涩地呻吟着开启的刹那,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陈腐血腥气?便如粘稠的潮水般?汹涌扑来?,死死糊住了口鼻。
这绝非新鲜的杀戮气息,而是无数亡魂在此被虐杀、肢解、吞噬后,经年累月?渗透?进庙宇骨髓深处的?死味?。
它深深?腌渍?在每一寸剥落的红墙里,?沁透?了每一根支撑佛殿的暗红廊柱,?烙印?在每一块冰冷坚硬、仿佛吸饱了血浆的地砖缝隙中。
甚至那高高盘踞在佛堂之上,宝相庄严、低眉敛目的金身佛祖,那镀金的表层之下,似乎也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作呕的、?腐甜?的血腥。
阿奴被粗暴地推搡着,跌入地牢的黑暗中。
这里是鼓女们活着的坟冢。
而在地牢最幽深、最不见天日的尽头,则是和尚们宣泄兽欲与施展酷刑的巢穴。
施暴的对象,是鼓女。
刑法的对象,还是鼓女。
每一个夜晚,从那片黑暗深渊里,都会?撕扯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声响:和尚们?浑浊粗重的喘息?、?亢奋癫狂的嘶吼?与?施虐得逞的狞笑?,?混杂?着……
那些被割去舌头、刺聋双耳的鼓女们,她们?扭曲的疼痛?只能化作?模糊不清的呜咽?或?身体撞击石壁的闷响?,在绝对的寂静与隔绝中,用破碎的躯壳?无声地碾磨?着永无止境的绝望。
即便被?凌辱至死?,鼓女们也得不到解脱。
她们残存的躯体,会被那些满嘴泛着?油腻亮光?、眼窝深处燃着?贪婪欲火?的和尚们,?连皮带骨?地?分食殆尽?。
森白的骸骨,则被深埋进婆罗地藏庙每一寸地基之下,成为这罪恶殿堂?最阴森的基石?。
口中高颂着?超度往生?的经文,手中行着的却是世间?最亵渎、最恶毒的佛法禁锢?。
她们的残魂被?生生镇压?在这片浸透了自身血肉的土地之下,永堕无间,?永不超生?。
阿奴的归来,在这片死寂的泥沼中,甚至没能激起一丝涟漪。
这里的鼓女,早已被绝望熬干了血肉,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在黑暗中蠕动。?自顾尚且不暇,谁又有余力抬眼去看他人??
她们的世界里,?没有明天。?
下一秒??可能是今晚冰冷的刑具,或是明夜野兽的喘息。
即便是?拖着这副破布般的残躯?,?苟延残喘?到了十六岁的清晨——那所谓的“解脱之日”,等待她们的,也不过是被活生生剥皮、剔骨,?制成取悦神佛的鼓面?。
那面最终的鼓,将会敲响她们生命最后的、无声的悲鸣。
生的欲望??早已碾碎在沉重的石壁之间。
连死的权利,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咬舌?她们的舌头,早已是沉默的牺牲品。
撞墙?撞死?便是解脱的恩赐?,撞不死,等待的将是?地狱深处更煎熬的折磨?。
环顾四周,?污黑的墙壁上凝结着层层叠叠、新旧交织的暗褐色血痂?,那是无数绝望头颅撞击后留下的印记。
这些斑驳的血迹,?无声地数算着有多少鼓女曾在此寻求最终的安宁?。
成功者寥寥。
更多的,是在撞碎颅骨前就被拖了出去,?坠入永无止境的生不如死?。
僧侣们早已用最卑劣的手段,将她们作为人的尊严一寸寸敲得粉碎;用肮脏的躯体碾压她们残存的生机;更用无形的枷锁禁锢她们每一缕渴望解脱的魂魄。?
最终,她们被驯化成?活着的行尸走肉?,?连自我了断的念头,都早已被这片浓稠的绝望彻底吞噬、掐灭?。
只能在永恒的黑暗里,?等待着被彻底榨干生命的最后一滴汁液?。
阿奴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衣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在浑浊的麻木中,漾开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一个?蜷缩在墙角、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鼓女?,?目光在那件衣服上停留了许久?。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才?像生锈的木偶般?,磨磨蹭蹭地?挪?爬过来。
枯瘦的手指迟疑地伸出,?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阿奴的衣角。
阿奴垂下眼,看向这具几乎被绝望吞噬的躯壳。
那鼓女抬起浑浊的眼睛,?急切却又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着阿奴身上的衣服,?双手笨拙而用力地比划着这是她哥哥的旧衫。
粗布的纹理,?肩头熟悉的补丁针脚?,都刻在她几乎僵死的记忆里。
阿奴读懂了。
鼓女的手指又焦急地划动,?无声地追问:这衣服,从何处得来??
阿奴?摊开自己同样污浊的手掌?,用手语回应:一对夫妇给的。
刹那间,?那鼓女空洞的眼眸里,像是被投入了一粒微小的火星,猛地迸发出一丝几乎湮灭的光亮。
她?死死抓住阿奴的手腕?,尽管那力道微弱,?手语因激动而凌乱?:你……见过我爹娘?他们……?还活着?!?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绝望与祈求。
阿奴用力地点头。
她想了想,又补充地比划:?那里,下雨了。?
鼓女也用力地点着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滚落,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刷出一道短暂的痕迹。?
在这炼狱里煎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得知爹娘尚在人间,对他们而言,?已是倾尽一生苦难所能换来的一点点微薄的慰藉?。
至于自己?
她?惨然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无声的笑?。
当初?签下那张等同于卖身契的文书时,她的命,就已经抵押给了这座吃人的地牢?。?
活着出去?那是梦里都不敢奢想的幻影。?
爹娘和哥哥……?他们曾把世上所有的好都捧给了她?。?家里最后一口吃的,紧着她;唯一一点像样的布料,给她裁新衣;哥哥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而她每年生辰,总能收到一身干净温暖的棉布新衣……?
如今……
哥哥不在了。
她……?也快不在了吧??
只剩爹娘了。
也好……
爹娘活着,就有念想,就有盼头。?
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们……还会再养新的孩子吧??这个念头?像冰凉的刀刃划过心头,带来一丝钝痛,却又夹杂着奇异的释然?。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下去,背脊倚靠着冰冷刺骨、布满陈年血污的墙根?,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归宿。
阿奴沉默地看着她,伸出手,手指在空中轻轻询问:?名字??
孟梨?抬起沉重的眼皮,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阿奴同样布满污垢的手掌心,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又无比清晰地?写下两个字:
孟梨。
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带着死亡的凉意和一丝微弱的留恋。?
因为……她出生的那天,?家里的老梨树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像是挂满了金黄的铃铛,风一吹,仿佛能听到生命欢唱的脆响。?
后来啊……
那场要命的大旱。树叶落尽,枝干枯槁。
那棵曾经赐予她名字、装满童年甜蜜与家人欢笑的梨树,最终被砍倒,送进磨盘。?
碾碎的树身化作粗糙的粉末,混着苦涩的泪水,艰难地延续着那摇摇欲坠的、属于“孟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