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子期刚踏出房门,便被庭院入口处的景象攫住了目光。
日光如同一匹流动的金纱,自天际倾泻而下。
而在那一片耀眼的金色光瀑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逆着光走来,是青衣。
奇异的是,那本应灼人的光芒,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被驯服、被吸纳,反而衬得她自身成了光源,清冷而皎洁,竟让周遭的日光都显得黯然失色。?
他几乎是本能地迈开脚步,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出去这么早?”话音未落,他已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越过青衣的肩头,将那沉甸甸的竹筐稳稳地卸了下来,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竹筐入手微沉,带着清晨山野的湿润气息。
钟离子期低头看去,筐底铺着半筐新鲜饱满的菌菇,伞盖上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露珠。
“原来是去采蘑菇了。”他声音放柔了些,“下次要去,叫我一起。山里露重。”
青衣微微偏头看他,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眸光清亮:“好啊。”
屋内,另一场“苏醒”则显得不那么情愿且充满戏剧性。?
霸道浓烈的香气,如同无形却强横的手,硬生生撬开了涂山九卿深沉的睡梦,蛮横地将他从温暖的被窝深处拖拽出来。
他几乎是凭借着觅食的本能,闭着眼,趿拉着鞋,梦游般飘到了饭桌旁,软绵绵地瘫坐在凳子上。
眼皮依旧如同坠了千斤重担,抗拒地牢牢贴合着。?
直到钟离子期将最后两盘热气腾腾、香气炸裂的菜肴稳稳搁在桌上,碗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股新鲜的、叠加的、更为汹涌的香气攻势,终于成了压垮睡眠的最后一根稻草。?
涂山九卿那两道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如同蝶翼挣扎着破茧。
随即,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媚意的狐狸眼,?骤然睁开了。
瞳孔深处那点迷蒙的睡意迅速褪去,瞬间被桌上菜肴升腾的热气和勾魂摄魄的香味照得精神奕奕。
青衣吃得不多,碗里的米饭也只浅下去一小半。
桌上大半的菜肴,倒是在涂山九卿和钟离子期?风卷残云般的筷子底下见了底?。
两人动作迅捷,你一箸,我一箸,?筷锋交错间,盘中的美味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
菜嘛,果真是要这般争着、抢着,滋味才更鲜香。?
尤其当那双瞄准了盘中最后一颗油亮饱满蘑菇的筷子,来自涂山九卿即将得逞地夹起时,斜地里却骤然杀出钟离子期的竹筷。
只见他手腕一翻,筷尖精准地贴着涂山九卿的筷子内侧?轻轻一拨、一提。
那颗圆润的菌菇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转了个方向,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钟离子期的碗里。
“喂!”涂山九卿的筷子僵在原地,一双狐狸眼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几乎要喷出火来,脸上写满了被“虎口夺食”的错愕与不甘。?
钟离子期挑起眉梢,回以一个带着几分无辜的笑意,却在涂山九卿瞪圆的狐狸眼下,慢条斯理地将那颗抢来的蘑菇送入口中。
青衣看着两人吵吵闹闹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嘴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钟离子期平日里总是安静得近乎透明,此刻却莫名显出几分难得一见的鲜活。
他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周身笼着一层细碎的光,像是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
少年应当是什么模样?
青衣望着窗外来去自如的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是鲜衣怒马,是意气风发,是执剑在手便能劈开所有阴霾的锐气。
是不惧岁月长,不怕风雨骤,不畏前路茫茫仍要纵马向前的勇气。
钟离子期前十五年的人生太苦了,苦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是羽翼未丰便被迫推下高崖的幼鸟。
没有巢穴可栖,没有母鸟庇护,甚至没有同类为他衔来第一口食物。
他只能独自学会在暴风雪中辨别方向,在雷雨天里蜷缩起伤痕累累的翅膀,把那些无人诉说的酸楚都酿成保护自己的茧。
青衣的指尖轻轻点在桌子上。她希望从今往后,这个孩子的人生甜得不必收敛,笑得不必克制。
可以纵情大笑,可以张扬地驱散世间所有阴邪,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路,不必再问这世间的风雪会不会停。
……
就这样,在涂山九卿和钟离子期日复一日的吵嚷声中,秋意渐浓,漫山遍野浸染上金黄。
此时的钟离子期,已能随心所欲地驾驭南明离火,心念所至,火焰如臂使指。
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青衣立于庭院之中,手掌虚按向地面。
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下渗透,大地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一百二十根深深楔入地底的镇魂钉,被她以莫大神通生生拔起。
一声饱含无尽痛苦与怨恨的凄厉哀嚎,骤然从幽深的地底迸发出来,直冲云霄。
紧接着,大地猛烈地震颤起来,地面如波浪般涌动,碎石簌簌滚落,整座山峦仿佛在惊恐地发抖。
涂山九卿依旧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慵懒地倚靠在杏花树下,饶有兴味地看着钟离子期严阵以待的身影。
突然,山崩地裂的轰鸣戛然而止。
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而冰冷的危险气息,正从地心深处无声地、迅疾地向上蔓延。整座山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
毫无征兆地,一股强劲的、带着地下深处阴寒气息的怪风平地卷起。狂风如怒龙般嘶吼着,首先狠狠扑向钟离子期。
风势凶猛,猛烈地撕扯着他墨色的劲装,衣袂被狂风绷紧,猎猎作响,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他却如磐石般纹丝不动,目光锐利如鹰隼。
这股邪风越过钟离子期,狂乱地扑向杏树下的涂山九卿。
涂山九卿猝不及防,被吹得衣发翻飞,狼狈不堪,不得不抬手遮挡扑面而来的沙尘。
狂风最终袭至青衣面前,却诡异地、一点点地平息下来,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
然而,这平静不过瞬息。
第二阵更猛烈的阴风骤然升腾。
这一次,风中裹挟着一个令人心悸的存在,这座山脉沉寂的主人,那条被一百二十四根镇魂钉折磨得近乎湮灭的龙脉。
它并非实体真龙,庞大的身躯由浓稠得化不开的黑雾勉强勾勒成形。
通体漆黑,宛如凝固的深渊。那本该威严的头颅上,眼眶部位只剩下两个巨大的、空洞的窟窿,隐隐散发着绝望。
整条龙躯,从残缺破损的龙角到伤痕累累的龙尾,布满了肉眼可见的、一百二十道巨大的、狰狞的缺口,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溃散消逝。
偶尔,它那黑雾凝成的身躯里,会有几缕微弱的、近乎熄灭的金色丝线突兀地闪过,那是它与早已陨落的大秦太子之间,曾经共享的天地气运最后残存的印记。
它本该是辉煌璀璨的金色神龙,但当承载着人皇命格的骨被拔除、大秦太子身死的那一刻,这份契约便被无情斩断。
主死仆灭,它的根基也随之断绝。
如今的它,早已丧失所有理智与神性。
它不再是那守护山川的灵脉祥瑞,只是一个被无边痛苦和毁灭欲望彻底吞噬的、危险而陌生的怪物,一个足以令千里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灾厄之源。
它那空洞的眼窝转向钟离子期的方向。
一股难以抗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诱人“香气”钻入它混乱的感知。
它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极度贪婪的渴望,吞噬他,吞噬这个散发着纯粹生命力与强大力量的存在。
吃了他……或许就能填满这无尽的空虚,或许……身上的剧痛就能停止。
毫无征兆地,它猛地张开由黑雾凝聚而成的巨大龙口。
一股更甚于之前的黑暗气息瞬间汇聚、压缩,化作一道粘稠、污秽、充满了死亡与腐朽气息的黑色龙息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钟离子期汹涌咆哮而去。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钟离子期眼神凛冽,毫无惧色。
他仅仅是沉腰立马,身形微蹲,凝聚着磅礴力量的右拳后引,随即以撕裂空气的速度悍然轰出。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看似无可匹敌的黑色龙息洪流,竟在他那刚猛无俦、闪耀着南明离火赤金光华的拳锋之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被硬生生轰得粉碎。
黑色的能量碎片瞬间迸溅四射,又被拳风带起的烈焰焚为缕缕青烟,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