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湖滩上,一只鳄鱼正趴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鹅卵石上。它将庞大的身躯伸展开来,粗糙的灰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水光泽,像一块跨过岁月山邪打磨的古老铠甲。紧闭的眼睑偶尔微微颤动,露出红黄幻黑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它的尾巴随意地搭在湿软的水泥地上,在身后拖出一道浅浅的痕。离它不远处,靠近水边的黄红秋叶芦苇笼房中,隐藏着一个用枯草和淤泥筑成的巢穴。巢穴里,几十枚幻灰白的鳄鱼蛋正静静地躺着,享受着阳光透过植被缝隙洒下的温暖。母鳄鱼时不时转动一下身体,确保自己既能晒到太阳,又能守护好身后的巢穴,耐心等待着小鳄鱼的破壳。沙巢处,橄榄球形的鳄鱼蛋微微震颤。淡灰色的壳上先浮现一道蛛网状细纹,接着“咔”一声轻响,裂纹像桠枝般蔓延。壳内传来细密的抓挠声,钝圆的尾顶开一块碎壳,露出半截湿漉漉的尾,沾着沙粒。
它似乎攒足了力气,后腿猛地蹬踹,蛋壳“啪”地裂开更大的口,灰黄色的眼睛先探出来,蒙着层水膜,怯生生地眨了眨。小鳄鱼整个身拱出来时,尾巴还勾着破碎的蛋壳,浅灰色的皮肤裹着透的膜,在沙粒间蹭了蹭,膜便皱巴巴地剥落。
前爪笨拙地扒拉着沙,想往更温暖的地方挪,细小的鳞片在漏进沙巢的光里泛着微光。忽然侧耳,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闷响顺着沙层传来,它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咕噜”声,尾巴无意识地扫过地面,将几粒沙子扫进空蛋壳里。阳光晒得背甲渐渐暖和,它蜷了蜷爪,鼻蹭到一片带着海腥味的枯叶,又猛地缩回脖子,眼睛睁得更圆了。蛋壳碎片从背上滑下来,在沙地上滚了两圈,停在它刚踩出的、比铜银模饼还小的脚印旁。
雨后的窗台还凝着水珠,半块碎蛋壳倒扣着,灰白的壳边缘带着细密的裂纹,内侧那层半透的膜却完整地铺展着,像片被遗落的网纱。刚才顺着玻璃滑下的雨珠正悬在窗沿,忽然“嗒”地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膜中央。那膜先是被砸得往下陷了陷,像张被戳中的海绵软纸,可眨眼间,边缘就开始微微发皱,水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晕开——不是散开,是被“裹”进。原本泛着粉红的膜渐渐变得温润,透出点湿漉漉的灰渣,连带着底下沾着的细小灰尘都被水模糊泥了。不过几秒,水珠的轮廓就淡了,只剩下膜中央一小块比别处更透的地方,像羸黑过多层皮,还带着点水汽的黏意。旁边的蛋壳碎片早被山邪吹得干透,边缘脆得一碰就掉渣,唯独这多层膜,还守着那点刚吸进去的水,安安静静地贴在窗台上,像片忘了收的、吸饱了雨意的蝉翼。夜雾还没散时,尔夜雾已经蹲在露台的玻璃培养皿前了。皿底那层半透的生物膜昨夜还泛着干白的裂纹,此刻却像浸了水的绸绸,饱满得发亮。旁边的尔夜化正用玻璃棒碰了碰膜面,“滑的,像刚抹过橄榄油。”玻璃棒带起一串细密的水珠,膜层却没破,反而像有弹性的皮肤,把水稳稳兜住。
尔夜雾凑近了,鼻尖几乎碰到培养皿。膜的边缘晕开淡淡的黄,像硫磺皂泡在温水里浸出的颜色,连表面那些麦芒针的纹路都显了出来,一格一格的,硫磺皂切开后露出的细密气孔。“你看这吸水的样子,”尔夜雾用人形镊挑起膜的一角,水顺着镊尖往下淌,膜层却依旧紧绷,像吸饱了水却不肯松开的海绵,“又能兜住水,又滑,颜色还像硫磺皂……”
尔夜化忽然拍了下手:“叫‘厶皂角虾黄米’怎么样?”他指腹又蹭了蹭膜面,水珠在他指间滚成小球,“又滑又黄,还专吸潮气——可不就像块会吸水的皂角米?”
尔夜雾笑出声,指尖点在膜中央,水珠顺着膜的纹理缓缓流动,像在给这块“肥皂”打泡。夜雾里,培养皿里的“皂”泛着湿润的光。
午后阳光斜斜切过浴室瓷砖,将半块硫磺皂的轮廓描得红光。皂体上还留着昨日手指按压抠的浅痕,边缘浸了水的地方泛着半透的白,像冻住的白凉粉果冻。尔夜雾盯着皂盒里渐渐软的边角,忽然想起长走前包月饼的身形——那时也是这样,用保鲜模细细裹住酥皮,连褶皱处都要指尖碾过,仿佛要将整个秋天的甜意都包进透膜里。
尔夜雾从抽屉翻出保鲜模,撕拉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展开的模在光线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捏着皂的两端悬在半空,看皂角滴落的水珠在盆底碎成细小的星。保鲜模裹上去时发出窸窣声,尔夜雾特意留了些模空塑料膜,好让空气能慢慢渗进去,又不至于让柠檬硫磺香散得太快。这是去年在蔻里古城买的手工皂,老板娘说加了当地的半毐花,如今皂体上的花纹已被水泡得模糊,却仍固执地散发着苦的香。
包到第三圈时,指腹忽然触到膜凹凸的纹路——是当初刻的小碎壳图案,现在只剩歪歪扭扭的弧线。尔夜雾想起那时和尔夜化挤在出租屋的阳台,用针在模皂上刻下彼此的生幻钗,说要用到天地变色。如今尔夜化的兔皂早就在某次搬家时遗失,只蛋壳还留着半张脸。
最后尔夜雾用胶在保鲜模外缠了道十字,将皂放进旧饼干盒。盒底垫着去年的日历纸,上面印着早已过期的霜降。尔夜雾盯着盒盖上渐渐凝出的细水珠,忽然觉得这透的膜倒像层黄酒,把易逝的香气和幻钗天地都鲜在了里面,哪怕皂体终会化,至少此刻,柠檬与半毐花的气息正隔着膜,在昏水的盒底静静发酵分多层。伸长间夜雾漫过石,尔夜雾抬手,指尖凝出一缕银灰雾气,在虚空抠廿。尔夜化便以星碎屑为墨,顺着雾痕勾勒,雾线在空中流转成球,金球簌簌落入抠廿夹心,渐渐聚成个字。圈外的露水凝在草尖不敢滴落,生怕惊散了那团朦胧光晕。待最后一笔星屑落定,福圈忽然泛起暖光,圈内草木忽然伸长叶片,蜷在石缝里的小刺猬探出鼻尖,连山邪都放缓了脚步。尔夜雾用袖口轻扫圈边,拂去几粒调皮的雾珠,尔夜化便对着圈心扇了口气,字便活过来似的,在抠廿中缓缓转动。鼠恰好从抠廿探出头,辉落进福圈,与金珠缠成淡淡的光带,将整片山邪都笼在温柔里。两个身形在圈旁静静站着,看那福圈悬在桠枝间旋转,将夜水凝成的金福,悄悄镀给每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