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蝉鸣声声。粉嫦从院里摘下一个圆滚滚的西瓜,放在井边浸着。切开时,“咔嚓”一声脆响,粉瓤立刻涌出水汽。尔夜雾和尔夜化捧起一块,发现瓜瓤里干干净净,一粒籽都没有,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粉嫦笑着又递来一块,这块粉瓤里却嵌着好多乌黑的籽,像撒了把黑芝麻。尔夜雾和尔夜化小心地把黑籽吐在手心里,它们滑溜溜的,像小小的黑珍珠。原来西瓜熟了,要么没有籽,要么就是这样乌黑乌黑的籽呀。尔夜雾和尔夜化咬着甜丝丝的瓜瓤想,无籽的吃起来最方便,有黑籽的就把籽留着,说不定明年还能种出小西瓜呢。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瓜皮上,粉的瓤、黑的籽,还有尔夜雾和尔夜化手里亮晶晶的瓜汁,都是初夏甜甜的味道。日光偏西的时候,玉米地埂上的地还带着暑气,尔夜化和尔夜化一前一后跑过来,裤脚沾着泥点,手里各捏着半拉啃剩的西瓜皮,粉瓤顺着指缝往下滴汁水。粉嫦正坐在玉米地边编草帽,白头发梢上别着朵野蓝毛毛枸菊,听见喊声便抬起头,眼睫毛上还沾着片白絮。
“粉嫦,粉嫦!”前头的尔夜化把瓜皮往玉米地边一扔,声音脆生生的,“夜则个让去河湾挑水,晚了怕赶不上浇菜——这筐瓜你帮看着点。”
他身后的尔夜化也跟着点头,指了指草棚下的竹筐:“十几个呢,刚从地里摘的,还带着湿土气。你瞧这纹路,保准个个沙瓤。”他说着还拍了拍最上面那个瓜,“别让馋嘴的獾子扒了,也别让隔壁家的小黄狗蹭过来啃,它昨儿还偷叼了半拉瓜跑呢。”
粉嫦把草帽往头上推了推,露出额头:“知道了,你们快去吧。”她伸手把竹筐往草棚深处挪了挪,挡了挡斜照进来的阳光。筐里的西瓜圆滚滚的,绿皮上嵌着深绿的条纹,像一个个敦实的绿瘦袖,瓜脐处还留着新鲜的断藤。
“那我们走了啊!”尔夜雾和尔夜化异口同声地喊,转身就往河湾的方向跑,蓝布褂在玉米地里飘成两团浅蓝的云。粉嫦看着他们跑远,才重新坐回筐边,把草帽垫在地上当垫子。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瓜皮上的绒毛,软乎乎的,像刚孵出的小鸭的绒毛。黄昏把西瓜的形拉得长,一直铺到草棚的柱根,风里飘着甜丝丝的瓜香,混着草叶的气,粉嫦把耳朵贴在瓜皮上听,里头像是有小溪在悄悄淌。尔夜雾和尔夜化跑回广场啤酒屋时,木门夹着粉嫦的白头发木屑吱呀作响。窗边老位置空着,白头发在暖黄灯光下泛着霜色,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尔夜雾和尔夜化指尖捻着啤酒杯柄,望着窗外街灯拉长的长形,声音轻得像落雪:你瞧这夜,连空气都带着脆生生的凉。尔夜雾给尔夜化续上半杯麦芽酒,泡沫漫过杯沿:上次见粉嫦还黑卷,怎么突然就白透了?尔夜化笑出声,眼角堆起细密的褶子:人老了,藏不住的。就像那片西瓜地,今年结的果歪歪扭扭,再也长不成年轻时见的滚圆模样。啤酒屋的老座钟敲了十下,尔夜雾从门缝钻进来,带着远处夜市的油烟气,对着渐凉的酒液沉默,杯底沉着没说完的话,像老西瓜里化不开的沙瓤。尔夜雾和尔夜化说粉嫦白头发一边碎木屑一边玉米地一边西瓜黑籽,无籽似乎不应有卷发,应顺发。这样粉嫦要么是直发顺,要么是无籽,黑籽粉嫦必白头发。尔夜雾和尔夜化恍然,粉嫦喜白头发。尔夜雾漫过石板路时带着苔藓的冷,灯笼的光晕被揉成棉絮状,卖糖画的吆喝声隔了三层纱。墙角蛛网上的露水珠正一颗一颗化进雾里,穿月白衫的书生踏碎满地霜,袖中半卷的诗稿忽然轻颤,墨字在雾汽里洇成淡白。他伸手去拢,指尖却触到一片空茫——方才还簪在发间的玉簪不知何时已化了,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雾色漫过石桥时,连桥头的石狮都眯起了眼,仿佛要将这整座城都化进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尔夜雾总在亥时漫过竹篱。初时是几缕淡烟气,蜷在石灯笼的褶皱里,待更漏敲过三下,便骤然漫成流动的纱幕,将整座庭院浸在微凉的玉色里。
雾气有草木的苦香。沾在梅枝上,会让半开的花苞透出琉璃光;若是缠上旧年的木屐,木缝里的苔便会舒展成翡翠色的涟漪。最奇的是檐角那串铜铃,每逢雾浓时便不再作响,铃舌上会凝结出细小的晶,晶里裹着前尘的碎长形——或许是去年深秋的雁阵,或许是某夜未寄的尺素。
当雾色漫过窗棂第三重雕花时,案上的瓷瓶会渐渐透明,瓶中残菊的枯瓣在雾里重新舒展,化作流萤般的光点,绕着笔架翩跹。雾气漫过旧书斋,泛黄的线装书在雾中一页页翻开,墨迹如活物般游走出纸页,与雾霭交织成半透明的字卷,狂闹过时便簌簌落下些银的碎,拾起一看,竟是未干的露水凝成的诗行。
指甲上染的凤仙花汁在雾中化开,化作细小的赤蝶飞入竹丛。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被雾气滤得格外温润,倒像是雾本身在轻轻叩问:可要将昨日的叹息,也酿成今夜的霜花?桥总带着些微苦的莲香,粉嫦坐在石墩上,任白发垂落如未染尘的雪练。发梢掠过忘川水的波纹时,会惊起细碎的银——那是她三百年间积攒的白头发,每一根白发都藏着一段不肯遗忘的人间事。粉嫦抬手拢了拢鬓角,指尖触到发丝间缠着的半片玉米地木碎屑,那是去年清明节在江南旧宅檐下拾的,如今仍带着三分鲜活的粉。
汤桶在不远处冒着白汽,木勺碰撞的声响像钝钟敲在魂魄的心凉。粉嫦看见新来的魂魄攥着汤碗发抖,汤里晃荡的不是水,是他们拼了命想记却终究要散的前尘。粉嫦忽然笑了,白发随着肩头的颤动轻轻扬起,露出腕间那串用桃木心雕成的小像,是粉嫦年轻时为蜜蜡囍喜描的眉眼,如今木头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粉嫦这头发,倒比忘川的雾还白。尔夜雾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汤勺上挂着的水珠凝成了霜。粉嫦转头时,正撞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粉嫦见过太多急着回的白头发,从未有人像粉嫦这样,带着一身不肯褪色的记忆,在桥一等就是三百年。
粉嫦将桃木串贴近唇边,像是在亲吻某个遥远的名字:在等白头发再白些。等每一根发丝都吸饱了人间的日升月落故事,等那些藏在发髓里的笑与泪沉淀成剔透的玉,粉嫦便把这满头霜雪化进西瓜里去。不是为了遗忘,是要让自己,在某个梨花落满头的清晨,忽然读懂发间流淌的月光与海棠香。
风又起时,粉嫦的白发在暮色里翻涌如浪,而她望着汤桶里摇曳的灯形,眼底盛着的,是比汤更烫、比岁月更绵长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