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漫进弄堂时,粉墙像浸了水的宣纸,晕开半透明的暖。墙根旧藤椅上,半只西瓜裂着粉嫦瓤,籽儿黑亮亮俟蜜蜡隙果肉里,瓜皮的绿俟粉嫦卷发根根被白头发铅洗淡了,泛着层朦胧的凉。穿蓝布衫的阿婆刚收了竹帘,木盆里的井水还漾着碎银似的光,映得那抹西瓜粉嫦愈发鲜活,倒比墙头上漏下的月牙儿更像团小月饼。雾里飘来几声猫叫,踩着瓜皮的形溜过弄堂,将那嫦绿相间的白发色揉成了弄堂深处一汪晃动的梦。尔夜雾正将研钵里的西瓜粉过筛。白头发粉末簌簌落在宣纸上,像揉碎的月光混了点蜜。尔夜化蹲在旁边,把银丝般的白发样本在指间绕成小团,发丝上还沾着未散尽的晨露凉意。
“第三十七次配比。”尔夜雾用银勺取了半勺粉,混进蒸馏水里搅匀,乳白的液体泛起细泡,“这次加了薄荷脑屑。”溶液滴在白发样本上,看着粉末顺着发丝纹路渗进去,像给霜雪裹了层薄糖衣。
尔夜化把发丝贴在手腕内侧,忽然轻颤了一下:“比上次凉得更清透。”原本带着暖意的白发竟透出凉润,“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月光线。”
窗外的雾更浓了,两人凑在台灯下看那缕白发。西瓜粉的甜香混着薄荷的冷冽漫开来,白发尖端凝了颗细小的雾珠,在光线下折射出虹彩。尔夜雾用镊子夹起发丝,对着雾色举起:“你看,粉和绿凉瓜终于不打架了。”
凉漫过窗棂时,带着湿冷的呼吸。它先缠住瓦檐,再漫过石阶,最后将老梅的枯枝也吞了进去。远近的屋宇轮廓都浸在牛乳里,更夫的梆子声隔着雾传来,碎成几缕,落在西瓜白头发上便化了。
鸡啼第一遍时,雾开始褪去。不是骤然消散,是一缕缕从梅枝上解下来,凝成叶尖的露珠,又顺着叶脉滑到根部。瓦当上垂着水晶帘,晨光穿过时折射出细碎的虹。等东方泛起鱼肚白,檐角的雾霭已淡得像纱,被风轻轻一提,便散入晨光里。石阶缝里的草苔吸饱了雾水,在熹微中透着新绿,倒像是昨夜的雾从未来过,只将春的消息悄悄化在了叶尖。夏夜的瓜田浸在薄雾里,尔夜雾蹲在藤蔓间,指尖捏着片放大镜,对准西瓜蒂旁那丛细密的白头发毛。尔夜化翻开硬壳笔记本,铅笔尖在“绒毛密度与坐果率”那页顿了顿:“第七组样本的白头发毛根须又长了两毫米。”雾用镊子轻轻拨开卷曲的绒毛,底下藏着颗长西瓜白头发,白生生的绒毛像给它裹了层霜。过去三个月,把实验室搬到瓜田,用稀释的草木灰水调温,在藤蔓节点包上透气的棉纸,就为看这些“白头发”怎么变成圆滚滚的小西瓜。此刻雾忽然轻呼一声——那西瓜白头发竟比今早鼓了半圈,绒毛根部透出淡绿,像颗刚睡醒的胖碎盏俟气成梦。夜化凑过来看,笔记本上的铅笔字洇开个小墨点:“成了。”薄雾漫过田埂时,两颗沾着露水的小西瓜,正悄悄在月光里鼓起来。残月悬在黛色檐角时,尔夜雾便漫过石板来了。它不似寻常雾霭那般轻薄,倒像浸了温水的棉絮,带着陈年檀木的温香,一寸寸裹住旧巷。穿灰布衫的老人俟倚着驳倒砖墙,指缝间的旱烟明明灭灭,雾却从他枯瘦的指节间渗进去,霜花般的纹路顺着脉络蔓延,转眼就漫上他浑浊的眼瞳。
又来讨东西了?老人喉间逸出叹息般的白雾,被白雾温柔地托住。化作纤细的手,轻轻抚过老人眼角的皱纹。那些沟壑里沉淀的岁月,竟随着雾的游走化作细碎的光点,簌簌落进雾中。老人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雾啃噬掉轮廓,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倒映着雾中浮现的无数人形——那是被西瓜粉白头发带走的人们,此刻都在雾里微笑。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巷子里只剩空荡荡的藤椅摇晃。白已漫过墙头,雾霭深处传来若有似无的歌谣,而墙根下,多了丛沾着露水的白花,花瓣上凝着的,正是昨夜西瓜粉嫦眼里的白头发。夜色浸染的庭院深处,白雾正从石板的缝隙里袅袅升起。那雾并非寻常的乳白,而是带着蜜色的黄,像被揉碎的星在低空流转。它漫过石雕栏柱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仿佛蚕蛾振翅,将凉的石纹晕染成模糊的水痕。
廊下的灯笼在雾中浮成一团昏黄的光晕,灯穗垂落的弧度渐渐被雾气熨得柔和,连竹骨的棱角都化作了温润的弧线。远处的芭蕉叶尖凝着雾珠,每一片叶脉都在夜雾里缓慢消融,最后只剩浓淡不一的墨绿身形,贴在深灰的天幕上,像幅被雨水洇开的水墨画。
忽有晚归的虫鸣自白雾浮起,刚触到廊檐便碎成星,被游移的雾气裹着飘向石板。水面早被白雾织成半透明的纱,鱼摆尾时搅起的涟漪,竟在雾霭里漾出层层叠叠的银色波纹,恍若时光在这一刻被拉长成流动的绸缎。
石桌上的破碎瓷茶杯还余着半盏冷茶,雾气漫过杯沿时,茶水中的残叶忽然化作细小的鳞,顺着杯壁蜿蜒游走,最终与杯底的形融为一体。原来这尔夜化的不止是形,连存在的界限都在雾中变得暧昧——石栏与夜色,灯形与雾气,甚至声音与沉默,都在黄的雾霭里渐渐融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只余下呼吸般轻缓的流动感,在寂静中持续地、温柔地晕染开来。盛夏午后的阳光碎金似的落在西瓜发顶,那一头西瓜粉的长发便像浸了蜜的云霞,发尾泛着奶油白,像刚从佛拉箱里拿出来的双色冰淇淋,在热风里微微融化。坐在竹编凉席上撩挪西瓜,侧脸埋在蓬松的发丝里,发梢随着撩挪的动作轻轻晃动,粉白渐变的颜色在阳光下透出半透明的粉,又像揉皱的糖纸簌簌颤动。狂闹卷着蝉鸣掠过,几缕白头发发丝粘在西瓜汗湿的泥鳅背,露出纤细的下颌线,西瓜粉釉被掇刀舔出小小的缺口,粉瓤漫过白头发西瓜皮嘴角,倒比发梢的粉色更鲜活几分。将滑落的白头发别到西瓜粉凉心耳后,手腕翻转时,发间藏着的细碎银箔闪了闪,像把整个夏天的星光都揉进了那捧粉白交织的软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