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娘三岁那年,春日的御花园如同打翻的颜料盘,粉白杏花与鹅黄迎春交织成斑斓的梦境。她追着一只碧色凤尾蝶跑过卵石小径,金发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浅琥珀色的瞳孔里盛满天真。直到撞上那群锦衣华服的孩童,梦境骤然碎裂成尖锐的琉璃渣。
瞧这怪物!小公主的绣花鞋尖几乎戳到虫娘鼻尖,鎏金项圈上的东珠随着惊呼乱颤,她的眼睛怎么像病猫?
年长的皇子用玉骨折扇挑起虫娘一缕金发,扇坠上的和田玉雕貔貅晃出冷光:曹国贡女曹野那姬的女儿,听说是个杂种。他故意将二字咬得极重,引得周围响起细碎的笑声。
虫娘不懂这个词的重量,却从他们蜷缩的鼻尖和后退的脚步里,嗅到了比冬日檐角冰棱更刺骨的寒意。她转身狂奔,绣着并蒂莲的绢袜被石子划破,赤足踏过满地落花,在转过九曲回廊时,听见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嗤笑:野种也配在御花园撒野?
偏僻宫院的青砖上,虫娘把脸埋进母亲绣着胡旋舞图案的裙裾。曹野那姬的指尖抚过女儿金发间沾着的草屑,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西域使团献上的舞姬在龙榻前旋出最后一圈时,玄宗的手指还停留在她腰间缀着的银铃上。
因为你是被星辰亲吻过的孩子啊。曹野那姬将女儿抱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两张相似的面孔,你的头发是融化的阳光,眼睛是碎在云端的星子。她取下发间金步摇,轻轻插进虫娘鬓角,等春天再暖些,娘教你跳真正的胡旋舞,像风一样自由。
六岁生辰那日,虫娘在藏书阁发现半卷《大唐西域记》。当她用稚嫩的笔迹在宣纸上临摹罽宾国三个字时,掌事女官突然抽走纸页:杂种学什么文字?墨汁在雪白宣纸上洇开,像一朵突然枯萎的花。
那夜曹野那姬破天荒点亮了所有烛台,在跳动的火光中跳起胡旋舞。金铃叮当声里,虫娘看见母亲旋转时露出的脚踝——那里还留着当年为玄宗献舞时,被鎏金香炉烫伤的月牙形疤痕。
娘的胡旋舞,比教坊司的舞姬还美。虫娘将脸贴在母亲膝头,闻着熟悉的沉水香。
曹野那姬的动作忽然顿住,火光在她眼睫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当年你父皇说,我的舞像沙漠里的风,能卷走人心里所有的尘埃。她指尖抚过女儿眉间,可后来他眼里的尘埃,终究落在了我们身上。
七岁寒露,虫娘在太液池边救起只受伤的白鹇。她学着医官的样子嚼碎草药敷在鸟翅上,却听见假山后传来熟悉的讥讽:曹野那姬的杂种又在装善人。
这次虫娘没有跑。她抱起白鹇转身,金发在秋风中扬起弧度:你们知道吗?白鹇是西域的神鸟,能衔来月亮的光。皇子皇女们愣住时,她已踩着满地银杏叶跑远,怀里的白鹇突然振翅,惊起一树金黄的雨。
那年冬天特别冷,曹野那姬染了风寒。虫娘蜷在母亲床前,用小手焐热她冰凉的指尖。半梦半醒间,曹野那姬呢喃着西域古语,虫娘却从断续的音节里听懂了二字。
等开春了,我们回西域看外婆好不好?虫娘把脸贴在母亲滚烫的额头上。曹野那姬却只是微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儿金发,像在触摸即将消散的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