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一队约二十人的忠武军兵士带着工具赶来。
带队的小旗官向陆铮行礼后,便指挥士兵们井然有序地开始清理井口碎石。
他们没有驱赶围观的妇人,反而请她们帮忙递送小石块。
士兵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更让妇人们惊讶的是,这些兵爷不仅干活卖力,言语间也颇为和气,与她们印象中骄横的官军截然不同。
有士兵甚至拿出自己的水囊,递给一旁看得口干舌燥的孩子。
陆铮静静地看着。这就是他想要打造的军队——不仅是能战的虎狼之师,也应是危难时能护卫百姓的子弟兵。
这口井的重挖,看似小事,却是在废墟上重建秩序与信心的象征。
傍晚时分,井口的巨石被撬开,清冽的井水终于重见天日。
妇人们发出惊喜的欢呼,纷纷取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个小旗官却带着士兵,又用带来的材料,仔细地将破损的井沿加固了一番。
“督主有令,忠武军所过之处,遇民有难,力所能及,必施援手。”小旗官对围过来的百姓朗声道,“这井,算是咱们忠武军送给街坊们的一份心意!”
回到衙门里,陆铮的心情并未因一口井的疏通而轻松。
百姓的困苦、重建的艰难、胥吏的怠惰、伤兵的无奈……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他,赢得一场守城战远远不够。
大明的躯体早已千疮百孔,需要的是从头到脚的医治,而这需要钱、粮、时间,以及一个高效廉洁的执行系统——这些,他目前都极度缺乏。
李自成猛攻潼关,孙传庭求援,这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但若只顾扑救眼前的火,而忽视京城乃至北方的根基重建,无疑是饮鸩止渴。
江南的经济绞索正在收紧,蜀地的叛乱牵制了宝贵的西南资源。
陆铮铺开地图,目光在潼关、北京、江南、四川之间逡巡。
必须做出抉择,或者说,必须找到一条能同时应对多方危机的险路。
陆铮提笔写下几条命令:
急调:从新编忠武军中抽调三千精锐,由曹文诏之子曹变蛟率领,携带一批新铸的火器,火速驰援潼关。
旨不在与流寇决战,而在助孙传庭稳守关隘,拖延时间。
再奏请朝廷,以皇帝名义下诏,减免北直隶、山东等受战火波及地区今明两年的税赋,鼓励流民返乡垦荒,由屯田清吏司优先提供种子、农具。
密令周墨林,启动一项绝密计划——挑选可靠商人,尝试通过辽东残存港口或朝鲜边境。
进行小规模的海上贸易,用皮毛、药材等换取急需的粮食和硫磺。
这是一步险棋,但必须尝试打破江南的经济封锁。
加快忠武军教导队的培养,同时,在北镇抚司内设立一个独立的“审计司”。
由精通算学的幕僚组成,专门核查朝廷各部及地方上报的账目,从内部挖掘贪腐,节省开支。
写完这些,陆铮走到窗边。夜幕下的北京城,只有零星灯火,大部分区域仍被黑暗笼罩。
但那口刚刚重挖的甜水井旁,想必会有短暂的生机与希望。
朝中的攻讦、江南的反制、战场上的危局,随时可能将他吞噬。
但看到今日井边那些百姓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他觉得自己必须走下去。
“那就让暴风雨来吧。”陆铮低声自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看是我先被这滔天巨浪拍碎,还是我能为这艘破船,找到一条通往新生的航道。”
……
潼关方向的烽火如同抵在帝国咽喉的一把尖刀,让北京城刚刚复苏的一丝生气又变得凝重起来。
但在这凝重之下,一支新的力量正在京郊大营里默默生长,那是陆铮倾注心血打造的根基——忠武军。
经历守城血战与后续扩编,忠武军已非昔日孱弱的京营。
其核心是历经血火淬炼的八千余老兵,如今作为骨架,支撑起总数已超五万的新军体系。这些老兵,是这支军队真正的魂魄。
走近忠武军大营,一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硝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与一般明军营地的喧嚣杂乱不同,这里秩序井然,却并非死寂。
校场上,口令声、脚步声、兵刃破风声交织,带着一种压抑而蓬勃的力量感。
那些老兵很容易辨认。他们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带着一种经过生死考验后的麻木与警惕。
他们的军服大多陈旧,甚至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甲胄擦拭得锃亮,武器保养得泛着幽冷的青光。
许多人身上都带着无法磨灭的印记:缺了手指的手掌依旧沉稳地握着长矛,脸上狰狞的刀疤随着咀嚼干粮而蠕动,走起路来腿脚微跛,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一个名叫赵黑塔的百总,便是这些老兵的缩影。
他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敦实,左边耳朵在守城时被箭簇削去了一半,留下难看的疤痕。
他此刻正站在一队新兵面前,声音沙哑如磨刀石,“都给老子站稳了!腰杆挺直!你以为鞑子的箭矢是娘们的绣花针?
松垮成这样,一箭就能把你钉地上!”他说话时,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新兵们噤若寒蝉,努力模仿着旁边那些沉默老兵如磐石般的站姿。
赵黑塔走过去,粗暴地扳正一个新兵颤抖的肩膀,动作看似野蛮,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怕?守永定门那晚,老子身边弟兄倒下去一片,肠子流了一地,谁不怕?
可怕有用吗?你越怕,死得越快!记住,你手里的枪,你身边的弟兄,就是你活命的指望!”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最直白残酷的战场生存法则。
这种从尸山血海中总结出的经验,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能刻入新兵的骨髓。
休息时,赵黑塔会独自坐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块干硬如石的肉干,他慢慢地咀嚼着,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城墙。
没人敢去打扰他,新兵们看他的眼神,混杂着恐惧与一种莫名的依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