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五军都督府衙门,陈镇正伏案撰写那份“观操奏报”。词句斟酌,力求平稳,既不能显得都督府毫无作用,也不能抢了兵部和厂卫的风头。
写完后,陈镇需要盖上中军都督府的大印,然后送往兵部备案,再转呈御前。他知道,这份奏报大概率会被皇帝扫一眼就放在一边。
陈镇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映照着衙门里空旷的庭院和冷清的廊庑。
曾经煊赫无比、统帅天下兵马的五军都督府,如今只剩下这枚象征性的印信和一套繁复的文书流程。
真正的权力,在乾清宫的御案上,在西苑兵部的值房里,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在通州校场的烈日和硝烟下。
帝国的武备重整,正以一种绕过他们这些“旧日统帅”的方式进行着。
陈镇叹了口气,在奏报末尾,工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官职。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些都督府官员,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职责。
……
陆宅书房,烛光摇曳。
“大人,” 亲卫垂手禀报,“通州新军方面:汰弱持续,本月又清退三百余人,多为勋戚旧部余孽,怨望甚深,已着‘听风’严密监控其串联。
粮饷、军械发放暂无大弊,唯新制棉甲运输途中被雨水浸湿数十副,押运吏员已被顺天府吏科拿问。
操练强度日增,伤者增多,怨言渐起,但曹文诏弹压得力,尚在可控。”
“伤药补给可足?”陆铮头也未抬,批阅着另一份密报。
“兵部已按章程拨付,惠民药局协助。”
“嗯。伤药事,着‘听风’再暗查一层,看看有无虚报冒领、以次充好。伤兵营的待遇,也看着点。” 陆铮深知,非战斗减员和士兵怨气是瓦解战力的毒药。
“是!”统领继续道,“五军都督府陈镇佥事,近日除例行观操、批转文书外,无逾矩之举。与勋贵旧部、都察院官员皆无私下接触。其府邸仆役亦无异动。”
陆铮放下笔,指尖敲击着桌面。陈镇的安分在他意料之中。
五军都督府这个空架子,在皇帝彻底改革京营制度前,维持现状、不生事端就是最好的状态。
陆铮的锦衣卫覆盖在其上,不是为了取代兵部或都督府(那会犯大忌),而是确保钱粮落到实处、军令不被扭曲、蛀虫无所遁形,让曹文诏、张焘这些皇帝和兵部选定的人能真正练出强兵。
“西北呢?”陆铮问,这才是他真正的心头大患。
统领神情一肃:“黄龙山劫粮震动三边!洪承畴震怒,正调集大军围剿。
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部裹挟流民,人数已近十万!
其前锋哨骑,已出陕境,似有东窜河南之势!陕西、河南两省塘报一日数至,皆言流寇势大,请兵请饷!”
陆铮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十万之众!东窜河南!
这意味着流寇已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足以震动腹心、威胁漕运的心腹大患!
陆铮立刻想到河南空虚的卫所、去年刚遭过灾的饥民、以及运河沿线堆积如山的漕粮…
“加派‘听风’精锐,潜入河南!我要知道流寇确切动向、河南官军虚实、地方豪强动向!
特别是…有无官吏豪强与之暗通款曲、接济粮草军械!” 他语速极快,“将西北流寇东窜之警讯,附上‘听风’初步研判,密报司礼监王公公,直呈御前!同时,抄送兵部李尚书、顺天府孙府尹!”
顺天府
孙如游看着北镇抚司转来的西北流寇东窜警报,再结合自己案头刚刚收到的、来自都察院某御史的弹章副本,眉头拧成了疙瘩。
弹章措辞严厉,指责他“封锁外城疫情消息,恐引京畿大乱”,并影射他“借防疫之名,行聚敛之实,流民怨声载道”。
“岂有此理!”府丞气得脸色发白,“栖流所疫情明明已控制住!
惠民药局、太医院昼夜施救,药材钱粮皆是府库所出,何来聚敛?封锁消息也是为防奸人造谣、引发全城恐慌!都察院这些人…”
孙如游抬手止住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疫情确实基本控制住了,但过程艰辛,耗费巨大。
封锁消息虽得厂卫协助,但难免有风声走漏。这弹章,时机抓得太准了!西北流寇警报刚到,就有人跳出来攻讦他这负责京师安定的顺天府尹…这背后,恐怕不只是御史风闻言事那么简单。
是都察院里张正言的余党?还是某些不愿看到“安民归业”顺利推进的势力?
“清者自清。”孙如游沉声道,“立刻将防疫详情、钱粮支用明细整理成文,上奏自辩!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将这份弹章,连同我们整理的防疫实绩,密送北镇抚司陆大人处!
请锦衣卫查一查,这位御史大人,近日与哪些人过从甚密?又是从何处得知栖流所‘怨声载道’的?”
陆铮几乎同时收到了孙如游的密信和“听风”关于都察院那位御史的情报简摘。
情报显示,该御史近日频繁出入某位致仕前侍郎的府邸,而这位前侍郎,与霸州钱有德案中倒台的张正言,是同年至交。
“哼,借疫生事,攻讦干员,阻挠国策…真是阴魂不散。”
陆铮冷笑。西北流寇的威胁迫在眉睫,京畿的稳定至关重要,这些人却还在为一己私怨或派系利益内斗不休!
陆铮迅速安排亲卫,“去北镇抚司找沈炼,听风”所部全力配合孙府尹自辩,提供其防疫期间调度有方、钱粮透明的实证。
对那位御史及其背后的前侍郎,启动秘密调查,深挖其过往不法事(尤其是与地方豪强、钱粮有关的),但暂不动作,握其把柄在手,静观其变。
加派往河南的“听风”力量,首要任务锁定流寇东窜路线及可能的接应点!
同时监控河南地方官员、卫所将领、豪强大户动向,凡有异常,即刻密报!
以内部渠道,再次向兵部及御前强调西北流寇东窜河南的极端危害性,催促兵部尽快拿出应对方略,调集临近兵马堵截!
站在北镇抚司高楼的窗前,陆铮望着京城渐次亮起的稀疏灯火。
五军都督府的沉寂,通州校场的汗水与鲜血,顺天府的疫情余波与明枪暗箭,西北卷起的血色狂澜…这一切,都在他精心编织的无形大网下运行、碰撞、发酵。
陆铮如同一个冷静的棋手,调动着“听风”与“辨骨”的棋子,在帝国的黄昏中,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秩序,试图捕捉那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的轨迹。
陆铮清楚,平静的日子不多了。黄龙山燃起的那把火,正以燎原之势,烧向帝国最柔软的腹部。而他的网,必须比那火蔓延得更快、更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