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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茹顿时泪如雨下——这些年端茶送水、缝补浆洗的辛苦全打了水漂。我们家照顾老太太这么久,房子必须归我们!贾张氏撒起泼来,贾东旭也挥拳叫嚷:谁敢抢就跟谁拼命!
有胆就强占试试,杨木知一纸诉状告到稽查组,看你们怎么收场。张大玛冷笑道。
贾张氏开始哭天抢地:老贾你开眼看看啊,杨家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叁大爷,去请杨木知带房本过来。张大妈吩咐道。
当杨木知揉着惺忪睡眼现身,大红房本上的公章赫然在目,连带租赁协议白纸黑字。
贾家人见状,灰溜溜败走。
送走张大妈后,三位大爷围着杨木知发难。
壹大爷咬牙:既是你的房子,为何不早说?
这房十几年前就过户了,我说什么?
贰大爷插嘴:那你更该负责老太太后事!
杨木知笑了:贰大爷,您这想法可有点离谱,房子本来就是我的,可不是聋老太太给的。
让她住着已经是看在情分上。
再说她那些家当,该归我的都被你们分走了,我又得了什么好处?
你!!!贰大爷气得直跺脚,却又说不出话来。呵呵呵!叁大爷插话道:木知啊,当初商量聋老太太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早说是你的?
杨木知摊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房本上写谁的名儿就是谁的。
三位大爷顿时炸了锅。
敢情他一直在看戏呢!
就等着看多少人打他房子的主意。
最后亮出 锏,所有人都傻了眼。你小子太缺德了!
简直坏透了。
满肚子坏水。
三位大爷气呼呼地各回各家。
转眼到了寒冬。
粮食越发紧缺。
粮店空空如也,院里人都在饿肚子。
好在多数人家在轧钢厂上班,能吃上两顿厂里饭,家里的口粮勉强够度日。
杨木知照样隔三差五往家带肉,四个孩子养得白白胖胖。
院里人从眼红到无奈,现在都麻木了。
谁都纳闷:这年头人人挨饿,他怎么总能弄到计划外的吃食?
这天清早,杨木知提着鸟笼骑车来到天桥。
往日热闹的天桥冷清得不像话。
前两年红火一时的集市,如今也开不起来了。
北风呼啸,街上零星几个路人都是面黄肌瘦。
对面走来个穿将校呢大衣的,两手揣在袖筒里。
杨木知不由多看了两眼——这年头能穿将校呢的,家里肯定不简单。是程蝶衣啊!
看清来人,他恍然大悟。
这位京剧名角此刻也一脸菜色,跟普通饿肚子的老百姓没两样。木知老弟!程蝶衣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救命啊!
老哥这是?
快饿死了,有吃的吗?
杨木知觉得好笑,这位大红大紫的名角儿,如今也为口吃的发愁。哟,您这样的大明星还会挨饿?他打趣道。
天寒地冻的街道上,程蝶衣搓着手苦笑道:再红的角儿也怕肚子饿,现在粮食限量供应,我们唱戏的整天练功消耗大,那点定量哪够吃?杨兄弟就别笑话我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对方:不瞒您说,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您要是手头宽裕,赏口吃的吧。
到底是唱戏的,说话就是中听。
喏,拿着!杨木知从棉袄里摸出个热乎乎的烤红薯递过去。
呵着白气的烤红薯在寒风里格外诱人。哎哟,这可真是救命恩情啊!程蝶衣接过后顾不得形象,站在街边就狼吞虎咽起来。
杨木知看得暗自咂舌。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讲究的程老板,如今为个红薯竟这般模样。
战前他可是非肠陈的卤大肠不吃的,夜里散戏后总要雇车专门跑去宣武门解馋的主儿。
那会儿要是给人塞红薯,怕是要被甩脸子的。
转眼间程蝶衣已把红薯啃得精光,连皮都咽下去了。
他用袖子抹着嘴,眼巴巴地问:还、还有吗?
杨木知又摸出个黄澄澄的窝头。
程蝶衣眼睛一亮就要扑上来抢。且慢——杨木知手腕一翻,程老板,想要这个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件事。
原来杨木知听说程蝶衣收藏了不少宝贝,想开开眼。
这可戳了程蝶衣的心窝子——那些藏品就像他亲儿子似的,平日连看都不舍得给人看,更别说带人上门了。
见程蝶衣犹豫,杨木知作势要把窝头收回去:不乐意就算了,这原是我今日的口粮......
别别别!我带你去!终究是饿极了,程蝶衣接过窝头三两口吞下,意犹未尽地摸着肚子——这点吃食对饿了两天的人来说,哪够填饱唱戏人的胃口?要知道他们这行当最耗体力,过去学戏就图能吃口饱饭呢。杨兄弟家里孩子多,定量也多吧?程蝶衣艳羡地问。
杨木知叹道:眼下还过得去,等娃娃们长大就该紧巴了......倒是您怎么不去找段小楼帮衬?
提起师兄,程蝶衣顿时涨红了脸:他的家当都在那毒妇手里攥着!我就算饿死也绝不向那 讨饭!
好吧,当我没说。
关于程蝶衣和他师兄段楼的事,杨木知有所耳闻。
程蝶衣从小和段楼同在梨园学艺,一路摸爬滚打长大。
他痴迷戏曲,入戏太深,台上扮的是虞姬,爱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台下仍把自己当作虞姬,对师兄段楼情深意重。
而在段楼眼中,戏只是戏。
下了台,他和寻常男子无二,好酒爱赌,尤其迷恋八大胡同花满楼的菊仙。
后来菊仙赎身嫁给他,程蝶衣便恨透了这师兄的女人。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座整洁的一进四合院。
程蝶衣转动厅中花瓶,柜后竟现出一道暗门。
杨木知走进密室,目光一扫,不由惊叹。
最显眼的是满目璀璨——十几个金光闪闪的凤冠,还有各式女子首饰。
其余书画、瓷器、铜器等数百件珍品陈列有序,无一不是精品。
宣德炉、徽宗字画、板桥墨竹、青花瓷……光是那七八件珐琅瓷,放到后世便价值连城。好东西不少啊。杨木知咂舌。
虽说他的收藏更丰,但程蝶衣这里着实有不少罕见之物。还行吧。程蝶衣面露得意。
杨木知故意激他:就这些?没更上眼的了?
程蝶衣冷哼一声,从柜底捧出一只紫檀木匣。
单看这雕工精巧的匣子,便知里面绝非俗物。今天让你开开眼。他掀开绸缎衬底,露出一对莹白如玉的瓷杯。
杨木知呼吸一滞:这是......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杯子——一只绘雌鸡携雏啄蜈蚣,另一只是母鸡带三雏。
指节轻叩,清音如磬。胎薄如纸,釉润如玉,声清如磬。杨木知轻放回去,成化斗彩鸡缸杯?
程蝶衣笑了:杨兄弟果然识货。
妙物,真是妙物,程兄,托您的福,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杨木知虽收藏颇丰,但能与这对杯子媲美的,唯有那件价值三亿的天青釉汝窑洗。
成化斗彩鸡缸杯,乃明宪宗朱见深 之物。
成化元年恰逢鸡年,取大吉大利之意。
这鸡缸杯背后,更藏着朱见深与万贵妃的旷世深情。
朱见深两岁时,其父将幼子托付给十七岁的万贞儿照料。
深宫重重锁朱门,宫闱深深藏暗流。
万贞儿四岁入宫,原是孝恭孙皇后侍女,十七岁奉旨照料东宫幼主。
她以单薄之躯为他遮风挡雨,少年皇子成为她生命的全部。
他待她亦妻亦母,情深不渝。
朱见深十八岁继位,立即册封万贞儿为贵妃。
此封号直至......
唉——
程蝶衣长叹一声:鸡缸杯虽珍,如今却不如一只烧鸡实在。
杨木知笑道:程兄说笑,若真用烧鸡来换,你可舍得?
程蝶衣斩钉截铁。
自然只是戏言。
他敢这样说,一是料定杨木知拿不出烧鸡,
二来感慨万千:倾尽家财换来的珍宝,此刻竟不如充饥之物。换就换!
杨木知忽从怀中掏出只金黄油亮的烧鸡,热气袅袅。
天爷!
程蝶衣揉了揉眼睛。
这家伙怀里怎什么都有?红薯、窝头,竟还揣着烧鸡。
咕咚——
喉结剧烈滚动,咽唾声清晰可闻。
饿极之人突见荤腥,那种滋味常人难懂。
此刻他觉得自己能吞下十只。杨兄弟,你这......
就说换不换吧。杨木知作势欲走,不换我可收起来了。
姓杨的!你趁人之危!
程蝶衣双目发红。
烧鸡我要,鸡缸杯亦难割舍。
杨木知冷哼:方才谁嚷着要换?现在倒骂起街来?
程蝶衣咬牙:你没逼我。
那还废话?不换我走了。
程蝶衣慌忙拽住他衣袖:好兄弟,不,你是我亲爹!
少来这套。杨木知甩手,这样吧,明日再给你送百斤白面。
当真?
君子一言。
......我换!
程蝶衣抱起烧鸡狼吞虎咽。
杨木知用戏袍裹好木箱,扛在肩上。
临出门时,目光扫过角落那台收音机。
程蝶衣随手一挥:家里孩子多,程兄,这个就归我了。
拿去吧!程蝶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戏迷送来的收音机多得是,他根本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