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昭他们回到府衙,李昭才觉着陆梅的娘留住魏然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这时候的孙维去公主府还未归,却跟他们也只是先后脚,这若是被魏然撞见,孙维能不能瞒得住还真不好说。
只看孙维意气风发,满脸红光的模样,李昭便知道长公主是应允了的。
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李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支走阿水,孙维也支走孙谦,二人在二堂中低声说起话来。
孙维先是夸自己如何能言善道,又说长公主如何通情达理,最后才说长公主的意思:镖局的人最好是戌时再去公主府,长公主会在北角门留人等着。
李昭顿时心中一阵酸楚,戌时的天已经黑透了,这时候再去,便不会被太多人看到,长公主明白,她什么都明白。
孙维见李昭发愣,便劝慰道:“你莫担心天黑后去了公主府会如何,这是在洛京城,又是我从中牵线搭桥,真说你们如何了,我,是吧?能不管吗?公主府的人也会想到这一层。”
李昭忙说:“这是在城里,我们又是诚心去道歉,长公主训斥什么我们听着便是了,不会有什么。”
说罢,她想到那一晚去城外温泉山庄,可能是长公主在急切的情况下,能想出来的最稳妥的法子,可惜,她并不了解殷氏,若是能花点时间了解一番镖局内这一家人的情况,长公主一定不会……
孙维听罢点了点头,觉着李昭很是明事理,便又试探的问道:“要不还是告诉魏大人吧,他若是也知道了……”
“不用!”李昭斩钉截铁:“我先自己解决,来日寻个机会我自会跟他说明,还望孙大人先帮我保守秘密。”
孙维点了点头,他也不劝,对他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觉着自己提醒了,便也算是尽力了。
李昭又说:“眼下过了午时,我先回去准备晚上去公主府,今日问话了陆慎,也去了陆家,晚上得空我捋一捋头绪,明日再来与大人商讨。”
孙维压根没想过李昭真能将这起案子查明,他只是觉着蔡况会在李昭身后帮忙,还有一个魏然,他是将希望是寄托在这二人身上,如此一来,队形便出来了,最前面走在阳光下的是他的孽障儿子,后面是李昭,李昭后面还有魏然和蔡况,这案子哪有查不明的道理?且不仅能给自己儿子揽些功劳,甚至扬名,顺带着也能让他与这魏然和蔡况的关系拉进一些。
魏然是不用说了,皇上身边最近的人,而蔡况回来一年多了,孙维年前便有耳闻皇上想要重新启用,却不知为何一直没用,眼见这段日子不少官员入狱,想来蔡况很快便要重回刑部,孙维自然想攀上这个关系,好让自己的洛京城府尹之位坐得稳当些。
所以孙维想都没想,便点头应允了。
李昭刚要走向房门,又想到魏然会回来,便嘱咐孙维:“一会儿魏然回来,你便说我去打听沈毅这趟回来都去过何处,与哪些人见过,就说我说的,明日府衙再见。”
孙维又点头,但口中却说:“这事儿确实需要查明,卷宗中沈家人口供中,只说是沈毅要回辽东了,十分舍不得,一时冲动,才在大半夜的去了陆家。我觉着这理由很是牵强,或许真凶便在怂恿他去陆家的人中,此举既可栽赃陆慎,又可遮掩住自己,着实是……”
“凶手是如何进去陆家的?就算是进去了,他又是如何躲过巡夜,安全的藏在书房附近?就算他有这本事,甚至他就是陆家的人,可他如何能提前预知沈毅会与陆慎吵翻,一人冲出来,不仅没有陆慎相送,更无下人跟随?不能提前做好这些,预谋杀人?有点难。”
说罢,李昭出了屋子。
孙维脑子里琢磨着李昭的话,站那没动。
……
李昭带着阿水要回家,可又不能这么跟孙谦说,不然魏然回来都不用开口问,孙谦便会主动出卖,所以,李昭直接带着孙谦回家了。
孙谦到了镖局,便被阿水带着去跟一众镖师趟子手玩在一处,虽说阿水不知李昭这是何意,但只要李昭让她做的,她照做便是了。
李昭急匆匆去了李重刃的院子,李学成也在,二人心里都知道长公主必定会答应见面,可还是在李昭说了之后同时松了一口气。
李学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向李昭说:“你爹是个嘴笨的,见了面后更是屁都没一个,你到时可要替阿翁说些好话,你就跟她说,我带着孩子来洛京城便是想着找机会跟她相认的,这不是没找到机会嘛……”
“长公主能信?”
“别看她骄横,实则是个傻的,你多说几遍她也就信了。”
李昭抿了抿嘴看向一直垂着头的爹,她知道此刻她爹的心中定是五味杂陈,但她却是有点羡慕,若是有人来告诉她,娘还活着,今日便可见到娘……
李昭瞬间红了眼眶。
眼下刚是未时,离戌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三人心中各有忐忑,都是坐立不安,李昭很怕这个时间魏然或者裴空突然出现,她再想脱身便难了,李重刃因此将院门上了拴,命小厮守着,谁都不让进,三人还想着出门的时候不行便翻墙。
好在,无人打扰。
戌时,李昭和李重刃走到了公主府的北角门,这是长公主与孙维说好的,可李昭没想到等着他们的竟然是那日在温泉庄子见到的秦公公。
当时李昭便知道这位老公公必定是跟了长公主有年头,是近身伺候的,且是为数不多知道点什么的人,命他等在这里,可见长公主何等小心,且何等重视。
上一次秦公公与李昭属于是对立面,今晚再见,秦公公那张布满褶子的脸,被他笑得纹路更深了,他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李重刃,抹一抹眼睛,却什么都没说。
一开始李昭还是有点拘谨的,走着走着她的眼睛便被所经之处的景致吸引了去。
只见穿堂游廊的檐下挂满羊角宫灯与琉璃灯,暖光顺着缠枝莲纹雕花柱流淌,将回廊铺成一条蜿蜒的光河,铃铎在晚风里轻响,与灯影摇曳相映成趣。
庭院方池上漂浮着几盏荷花灯,烛火映得碧水泛红,锦鲤摆尾时搅碎满池光影,太湖石的轮廓在灯火中晕开柔和的边,石缝间的幽兰与青苔也沾了几分暖意。
李昭看得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人家,理应与他们镖局毫无瓜葛才对。
正厅飞檐下的宫灯最为璀璨,雕花窗棂后的蝉翼纱被灯光染成琥珀色,隐约可见厅内紫檀案上的青瓷瓶,绿萼梅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动,但显然长公主并非在正厅见他们,秦公公依旧在前面带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继续顺着游廊往前走。
往来仆婢提着小灯笼穿行于回廊,青缎衣袍的衣角掠过光影,步履轻缓如踏流光,衣摆扫过地面的灯影,无声无息。
李昭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精心打扮’,衣料上暗绣的银线在灯火下倒是若隐若现,腰间束着深棕色革带,裤脚塞在靴子里,哪有半分婀娜可言,她又扭头看了眼李重刃,他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灰色长衫,领口袖口磨得微微发毛,腰间系着根素色布带,连像样的玉佩都未曾佩戴,这倒是李学成刻意让儿子穿得朴素些,说是能让当娘的更加心疼,到时儿子提出点要求,当娘的便更容易应承。
也就是打量父亲的穿着时,让李昭感觉到她爹的那份紧张。
李重刃一路上都未曾抬头张望,一直垂着头,双手握拳,关节因用力而泛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李昭不由得在心中叹气。
整座公主府在灯火中褪去了白日的庄重,添了几分温润雅致,暖黄的光晕裹着皇家规制的气派与江南园林的婉约,连墙角攀援的凌霄花,都在灯影里晕出几分贵而不骄的温柔,可惜,来客无心仔细欣赏。
……
终于走到一处敞开院门的院落门口,秦公公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迈过门槛走了进去,李昭和李重刃紧跟着秦公公,李重刃只看着脚下,始终没有抬头。
可李昭是抬着头的,迈过院门门槛,她一眼便看到正房门口,房门敞开,长公主缓缓而立。
她身着一袭绛紫色织金宫装,衣摆上用银线绣着缠枝牡丹纹样,繁复却不失雅致,头上未戴过多饰件,仅用一支赤金点翠金钗绾住花白的头发。
李昭看呆了,她像是明白阿翁为何会对爹说明真相了,他爹年纪越大,与长公主越像,这都不用滴血验亲,若是见过这二人的,尤其是站在一处,怕是逃不过一通瞎想,难怪秦公公见到他们后一直抹眼泪。
廊下的铜铃被晚风拂过,轻响一声便归于沉寂。
李昭下意识地快走两步将父亲往身后护了护,这一举动惊动了垂头的李重刃,他猛地抬头,眼光即刻落在长公主身上,似有千钧重量,脚下却便再也迈不开步,瞬间,像是有一张幕布将三人围在里面,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此时,三人也不过几步之遥。
长公主的目光在李重刃脸上凝滞许久,从他紧抿的唇线滑到眼底的怯懦,再到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骨弧度,数十年的寻觅与隐忍瞬间决堤。
她颤抖的举起双臂,指尖剧烈的抖动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又带着滚烫的温度,穿透了满院的死寂:“阿砚……我的阿砚……”这两个字压在心底几十年,连午夜梦回都不敢高声唤,此刻脱口而出,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疼惜。
李重刃听到那声“阿砚”时,浑身猛地一震,这是只有他和爹知道的小名,只听这一声,他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膝盖微微发软,将头垂得更低,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李昭不会了。
好在还有秦公公,他见长公主已经准备冲上前去了,忙上前搀扶住长公主说:“公主即便觉着李家姑娘可人疼,也得让他们父女进屋再说,这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很的。”
长公主这时候哪里还有半分清醒,她朝思暮想的儿子就在眼前,可不是秦公公两句话便可喊醒的,她还是颤抖着迈过门槛,这时李昭机灵地几步上前也搀扶住长公主,轻声说:“阿婆,隔墙有耳,先进屋吧。”
长公主泪眼婆娑的将目光移到李昭身上:“你,你喊我什么?”
李昭看着眼前的老人,脸上的皱纹都已被泪水浸满,瞬间觉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上了,鼻子一酸,垂下头的时候,勉强从喉咙里呜咽出两个字:“阿婆。”
长公主轻声应了一声‘诶!’颤颤巍巍的转身,忘了刚抬脚迈过门槛,直接便要往里走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李昭吓了一跳,紧紧拽住,秦公公年迈,没有太大的力气,突然被人挤到一旁,长公主站住了,她扭头看向满脸泪痕的李重刃,一把攥住他的手,直到李重刃离开时才松开。
……
长公主什么都明白,所以这几十年只敢偷偷的找,哪怕先帝还活着的时候,她也不敢说自己有了孩子,只说是为了找到劫走她的人,出一出心里的那口恶气。
先帝自然也想要出气,自己最宠爱的闺女丢了,那一年多的时间他很是心痛,但更多的是愤怒!
竟有人如此不将皇权放在眼中!
只不过找了几年都没找到,先帝那股子怒火用不知多少人命祭奠了之后,便也就慢慢被别的事取代了,可长公主又怎能忘?
那是一个明媚的三月天,正是踏青的好时候,长公主十六岁,本就是娇宠着长大,这个年纪更是想法多,为所欲为的年纪,她盼着这一日盼了很久,她央求父皇允许她出宫,出城去看看外面的春色,央求了许久,父皇才点头同意。
结果,没回来。
? ?阳光明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