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记”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新布匹微涩气息的空气。
柳景和扶着丫鬟的手,踏下台阶,午后的阳光兜头泼下,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大家闺秀的温婉笑容,如同被烈日晒化的薄冰,寸寸碎裂,只剩下眼底深处翻涌的羞恼和冰冷。
那个沐颜汐!
不过是个下堂的弃妇!
仗着几分狐媚手段勾住了沈亦舟,竟敢在她柳家嫡女面前摆出那副高高在上、油盐不进的清高姿态!
她好言好语地暗示“身份有别”、“莫要自误”,对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专注地跟掌柜讨论着那什么“软烟罗”的腰封设计,仿佛她柳景和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丫鬟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小姐,那沐氏不识抬举,您何必……”
“闭嘴!”柳景和猛地打断,声音尖利,吓得丫鬟一哆嗦,连忙噤声。
柳景和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
她不能失态,尤其是在这大街上。
她是柳家的嫡女,即便柳家如今不复当年煊赫,她骨子里的骄傲也不容她像个泼妇一样当街发作。
她扶着丫鬟的手上了马车。
车厢里光线昏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柳景和靠在柔软的锦缎靠垫上,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捻着丝帕,将那团上好的杭绸揉得皱成一团。
羞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然而,这极致的难堪之下,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却如同藤蔓般疯长——对沈亦舟的执念。
那张脸,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又带着不可一世张扬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挑眉看人时眼底的戏谑,他唇角勾起时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偶尔流露出的、与“纨绔”之名不符的锐利眼神……都像带着钩子,牢牢钩住了柳景和的心。
她不是没接触过沈亦舟。
几次世家宴饮,她曾有意无意地与他攀谈。
他虽名声在外,行事却并不像传言中那般荒唐无度。
相反,他言谈间自有分寸,举止虽随意却不失贵气,尤其是谈及他经手的那几桩生意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和条理清晰的见解,让她父亲私下都曾感叹过“沈家这小子,倒有几分真本事,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他顶着个商户之子的名头?可惜他有个强势的母亲?
在柳景和看来,这恰恰是沈亦舟的“好”!
他出身沈家,底蕴深厚,财力雄厚,虽非嫡系官身,但在这青州地界,沈家就是实打实的土皇帝。
他本人,容貌、能力、家世,样样拔尖。
更重要的是,他尚未娶妻!
他母亲林月竹,明显是属意于她柳景和的!
柳家是落魄了,父亲只是个五品的闲散文官,门庭冷落。
可柳家终究是清流世家,诗书传家,门楣清贵!
配沈家一个商户分支的嫡子……柳景和心底冷笑一声,她觉得,是沈家高攀了!
若非林月竹主动示好,她柳景和未必看得上这门亲!
只要她能抓住沈亦舟的心,不,只要她能牢牢抓住林月竹的心,得到这位沈府实际掌权人的认可,那个沐颜汐再神气又如何?
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妇,靠着几分姿色和狐媚手段,难道还能翻了天去?
林月竹的手段,她可是听闻过的!
沈亦舟再混不吝,还能真为了个女人跟他母亲彻底撕破脸、放弃沈家的泼天富贵不成?
想到此处,柳景和心头那股因受辱而起的邪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冷静、也更加势在必得的算计。
她睁开眼,眸中已不见羞恼,只剩下志在必得的寒光。
“回府。”她吩咐车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
几日后。
沈府的花厅,空气里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换的沉水香气息,试图掩盖那日甜白釉碎裂后弥漫开的不快。
光洁的青砖地面映着窗棂透进的阳光,看不出丝毫狼藉的痕迹。
林月竹端坐在主位上,穿着一身新换的宝蓝色云锦宫装,发髻一丝不苟,点翠凤钗熠熠生辉。
她脸上的神情依旧是世家主母的雍容端方,只是眉宇间比往日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日失控摔碎茶具的失态,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深深刻在她心底。
她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丫鬟通报柳家小姐来访时,林月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温和:“请柳小姐进来。”
柳景和款款而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穿着一身水粉色绣折枝玉兰的襦裙,衬得肤色白皙,身段窈窕。
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更添几分温婉灵动。
她身后跟着一个捧着礼盒的丫鬟。
“景和给沈伯母请安。”柳景和盈盈下拜,声音清甜,姿态恭谨得恰到好处。
“景和来了,快坐。”林月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示意丫鬟看座奉茶。
她的目光在柳景和身上扫过,带着审视。
平心而论,柳景和是个合格的世家闺秀。
容貌上乘,举止得体,谈吐有度,家世……虽然柳家如今确实式微,但终究是清流门第,祖上也曾显赫过。
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
最重要的是,柳景和看着温顺,眉宇间带着一种易于掌控的柔顺。
比起那个桀骜不驯、让她颜面尽失的儿子,和那个不知根底、搅得沈家不得安宁的沐颜汐,柳景和简直是“省心”的代名词。
与柳家联姻,于沈家而言,至少能博一个“不忘旧情”、“提携世交”的好名声,于内宅,也更容易掌控。
总比……让那个和离的弃妇进门,闹得满城风雨、成为沈家百年笑柄强!
想到沈亦舟那副油盐不进、甚至愈发神采飞扬的样子,林月竹心口又是一阵憋闷。
她端起丫鬟新奉上的、同样是甜白釉缠枝莲的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强压下那股翻腾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