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
他早已习惯了在规则的夹缝里求生存,习惯了用沉默和妥协换取短暂的安宁。
他懦弱吗?或许吧。
但他更清楚,在这个由林月竹掌控的沈府里,任何激烈的反抗,最终伤害的,可能不仅仅是他自己。
所以,他只能沉默。
只能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粗糙的边缘,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声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
却像一桶滚油,猛地浇在了林月竹心头那熊熊燃烧的邪火上!
“呵……”林月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疯狂和绝望。
懦夫!废物!连一丝一毫的血性和担当都没有!
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被沈亦舟无视、被沈泊琰沉默相对而激起的滔天巨浪,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宣泄的出口!
她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看着笼外两个她本该最亲近的人——一个在春风里得意地践踏她的尊严,一个在角落里冷漠地无视她的痛苦!
她是受过最严格世家教育的贵女!
她不能像市井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哭喊叫骂!
她不能失了体统,丢了林家和沈家的脸面!
可这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邪火!这股无处发泄、憋屈到极致的愤怒!
“砰——!!!”
一声刺耳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巨响,毫无预兆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花厅里!
林月竹的手臂猛地挥出!
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和疯狂!
狠狠地扫向了身旁小几上那套崭新的、釉色纯净温润、绘工精美的甜白釉缠枝莲茶具!
茶壶、茶杯、茶托……所有精致脆弱的瓷器,在她失控的力道下,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脱离了小几的束缚,飞向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泊琰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
他看着那些价值不菲、象征着主人品味与地位的瓷器在空中划出短暂而凄美的弧线。
下一秒!
“哗啦啦——咔嚓——!”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冰雹般密集炸开!
温润的甜白釉碎片如同被炸开的冰晶,裹挟着滚烫的茶水、褐色的茶叶,朝着四面八方激射飞溅!
滚烫的茶水溅上了林月竹昂贵的绛紫色宫装下摆,留下深色的、难看的污渍。
碎片撞击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又弹跳起来,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褐色的茶叶粘在飞溅的碎片上,如同被碾碎的枯蝶。
一套崭新的、代表着世家体面与尊贵的茶具,顷刻间,在林月竹失控的怒火下,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污秽。
花厅里,只剩下瓷器碎裂的余音在回荡,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茶香混合着沉水香的诡异气息。
林月竹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她看着脚边那一片惨烈的狼藉,看着那些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碎瓷片,看着自己裙摆上刺目的污渍……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和更深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失态至此!
为了那个逆子!
为了这个懦弱的丈夫!
她竟然像那些她最鄙夷的、控制不住情绪的粗鄙妇人一样,摔了东西!
这份认知带来的耻辱,比沈亦舟的忤逆、比沈泊琰的沉默,更让她痛彻心扉,几乎站立不稳。
沈泊琰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满地狼藉,看着妻子那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惨白和巨大羞耻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眼中那几乎要碎裂的骄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最终,却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指责。
他只是默默地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绕过那片狼藉,走到花厅门口,对着外面候着、早已被那声巨响惊得面无人色的丫鬟婆子,声音低沉而疲惫地吩咐:
“来人,收拾干净。”
说完,他没有再看林月竹一眼,背着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了这片令他窒息的花厅。
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廊的阴影里。
花厅内,只剩下林月竹一人。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华美雕像。
脚下是冰冷的碎瓷和污渍,空气里弥漫着茶香与沉水香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方才那失控的爆发,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骄傲。
丫鬟婆子们战战兢兢地进来,大气不敢出,手脚麻利地开始清扫。
笤帚扫过碎瓷片,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每一下都像是在刮擦着林月竹的神经。
她看着那些象征着体面的碎片被扫进簸箕,看着污渍被擦拭干净。
光洁的青砖地面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毁灭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残留的茶香,和她裙摆上那无法完全清除的深色水渍,无声地嘲笑着她方才的失态。
林月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里面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屈辱、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孤绝”的冰冷。
她引以为傲的掌控,她赖以生存的规则,在儿子决绝的背离和丈夫冷漠的沉默下,碎得如同脚边那堆无人问津的甜白釉碎片。
规则?
人,从来都不是按规则生长的。
这个认知,带着血淋淋的残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冰冷地,刺入了林月竹那被无数条条框框包裹了数十年的心脏深处。
丫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最大的、绘着半朵缠枝莲的碎瓷片,犹豫着是否要请示夫人。
林月竹猛地睁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吓得丫鬟手一抖,碎瓷片差点再次掉落。
“扔了。”林月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都扔出去。一件不留。”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如同一个打了败仗却依旧不肯卸甲的将军,拖着那身沾染了污渍的宫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片让她颜面尽失的花厅。
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碎瓷片上,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