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蜜糖,慢悠悠地淌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墨守成与王一飞、郑沐阳并肩走着,身后食为天的喧嚣渐渐被晚风揉碎,只剩下檐角铜铃偶尔叮当作响,像在数着行人的脚步。
“那柳十郎到底是何许人?”郑沐阳啃着刚买的糖画,含糊不清地问,“从顶楼跳下去跟玩似的,难不成是哪家宗门的修士?”
王一飞眉头紧锁:“江南柳家世代经商,按理说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他刚才那身法……倒像是练过军中的‘踏雪步’。”
墨守成指尖摩挲着那枚柳家玉佩,羊脂玉的温润里透着丝凉意。柳难最后那句“镇世王觉得我们聊得够久了”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头——若监听者真是周棣,这位镇世王为何要费这般功夫盯着一场寻常的信件交接?还有柳难提到的“东宫内鬼”与“西疆余孽”,难道与当年赤锋军的粮案有着更深的牵扯?
三人走到商道街拐角时,阮南叶抱着她的书册匆匆跑来,书页上的光纹还在急促地闪烁:“你们可算回来了!刚从天机阁查到,江南柳家上个月往神都运了三十车‘云锦’,可商道盟的账册上只记了二十五车。”
“少了五车?”王一飞眼睛一亮,“难不成是私藏了什么?”
阮南叶翻着书册,指尖点过几行流光溢彩的字:“更奇怪的是,那五车云锦的去向,在工神殿的‘流云阵’记录里显示,最后停在了东宫附近的‘静心庵’。”
“静心庵?”墨守成心头一动。那是座不起眼的小庙,据说只有太子妃偶尔会去礼佛。柳难运云锦去那里做什么?总不会是给佛像缝袈裟。
郑沐阳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肯定是给太子妃做新衣裳!江南云锦最适合绣凤凰,上个月太子妃生辰,宫里的赏赐清单里就有‘凤穿牡丹锦’……”
“不对。”墨守成摇头,“柳难若只是送云锦,何必用隐秘的法子?而且他给我的信符上写着‘北地最后有信来,瞎眼,姓墨’——这‘瞎眼的墨姓之人’,又指的是谁?”
四人正琢磨着,街角的皮影戏棚突然热闹起来。说书先生敲响醒木,唾沫横飞地讲起赤锋军的旧事:“想当年,赤锋将军孙战手持破阵枪,在西疆杀得妖魔片甲不留!他身边有员副将,姓柳名忠,一手‘锁喉枪’出神入化,可惜啊……”
“可惜什么?”围观的孩童追问。
“可惜在平定蛮族时中了埋伏,被流矢射瞎了左眼,从此隐退江湖喽!”说书先生拍着桌子叹气,“听说柳副将有个儿子,跟孙将军的千金青梅竹马,可惜孙小姐如今成了太子妃,这缘分呐……”
墨守成猛地驻足。瞎眼的柳姓之人?难道信符里说的“瞎眼,姓墨”是口误,实则是“瞎眼,姓柳”?可柳难分明眼不盲,难道指的是他那位隐退的父亲?
“走,去静心庵。”墨守成转身就往城东走,观心独尊剑在鞘中微微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静心庵坐落在一片竹林深处,庵门紧闭,门环上的铜绿都生得厚实。墨守成刚要叩门,却见门缝里飘出片竹叶,落在他掌心化作张字条:“今夜三更,后山竹林见。”字迹娟秀,尾端同样盖着那朵被箭羽穿过的莲印。
“是太子妃的笔迹?”阮南叶凑过来看,书册上突然浮现出孙挽云的画像——画中女子眉眼温婉,却藏着股英气,与柳难有几分神似。
王一飞警惕地环顾四周:“这会不会是陷阱?东宫的人若想对我们不利……”
“不像。”墨守成将字条捏碎,“若真是陷阱,不必用莲印做记号。而且柳难刚走,这里就传信来,想必是柳难早已安排好的。”
夜幕降临时,竹林里的风带着凉意。墨守成独自踏着月光往后山走,观心独尊剑的剑鞘反射着银辉,在地上拖出道细长的影子。走到竹林深处的空地时,见石桌上摆着盏油灯,灯旁坐着个穿素衣的女子,背对着他,正在月下抚琴。
琴音清越,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惆怅,像深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墨守成刚要开口,女子突然停了手,转过身来——正是画像中的孙挽云,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少了几分宫廷画像里的华贵,多了几分疲惫。
“墨少侠果然来了。”孙挽云起身行礼,声音轻柔,却掩不住一丝沙哑,“柳十郎说,你带来了父亲的信?”
墨守成取出那封密函,孙挽云接过时,指尖微微颤抖。她借着灯光看完信,忽然将信纸凑到灯上点燃,火苗舔舐着纸边,映得她眼眶泛红:“父亲临终前还在惦记着军中的弟兄……那些伪造账目的人,若不是靠着东宫的庇护,怎能至今逍遥法外?”
“信符上的‘瞎眼,姓墨’……”
“是柳伯父。”孙挽云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当年柳伯父隐退后,化名‘墨老’,在北地经营马场,实则是赤锋军的暗线。可上个月突然没了消息,只传来句‘西疆余孽混进了秋收粮队’。”
墨守成心头豁然开朗:“所以柳难运云锦去静心庵,是为了给你传递消息?”
“嗯。”孙挽云点头,“云锦里藏着北地的地图,标记着粮队的路线。只是东宫耳目众多,我不敢亲自去取,只能托柳十郎……”她突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墨少侠可知,今晚的竹林里,藏着多少双眼睛?”
墨守成早已察觉,破妄之力探到周围至少有十处灵力波动,有的属于龙骧卫,有的则带着股阴邪之气,像是妖魔的气息。他低声道:“镇世王的人,还有西疆余孽?”
“不止。”孙挽云冷笑一声,往竹林深处瞥了眼,“还有太子身边的‘影卫’。他们早就怀疑我与柳家暗中勾结,只是没抓到把柄。”
话音刚落,竹林里突然传来声惨叫!墨守成拔刀出鞘,只见道黑影从树上坠落,胸口插着支羽箭,临死前还在挣扎着想去够腰间的令牌——那令牌上刻着个“西”字。
“是西疆余孽的暗探。”孙挽云面色一凛,“他们果然跟着来了!”
紧接着,四周传来兵刃相接的脆响。龙骧卫的暗探与影卫、西疆余孽混战在一起,剑气与妖气交织,惊得竹林里的飞鸟四散而逃。墨守成护着孙挽云往后退,却见道金光从天际落下,落在混战的人群中——是周棣!
他还是那身月白锦袍,手里把玩着颗灵果,笑着喊道:“都别打了!本王的‘看戏阵’都快被你们拆了!”
话音刚落,他指尖弹出几道灵光,分别打在龙骧卫统领、影卫首领和西疆余孽的头目身上。三人突然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都露出惊骇之色——周棣的灵力竟能瞬间封住他们的经脉!
“镇世王!”影卫首领又惊又怒,“您为何要帮……”
“帮谁都好,就是别在本王的地盘上打架。”周棣跳到石桌上,抢过孙挽云的琴拨了两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孙丫头,你爹当年教你练枪时可没说让你掺和这些破事。还有柳十郎,躲在树上看戏算什么本事?”
话音刚落,柳难从树上跳下来,青衫上沾着几片竹叶:“王上早就知道我在这儿?”
“你以为你那灵鹫飞得很隐蔽?”周棣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你当年帮孙丫头挡过一箭的份上,早把你扔去工神殿打铁了。”
墨守成看着眼前这幕,突然明白周棣的“监听”并非恶意。这位镇世王早就知道东宫的暗流,却故意不插手,只是默默看着他们如何应对——就像当年在剑冢留下那些古怪的注解,看似跳脱,实则在暗中守护。
“北地的粮队……”孙挽云还想说什么,被周棣摆手打断。
“放心,本王已让农神阁的人换了粮队的路线。”他抛给墨守成一枚令牌,上面刻着个“墨”字,“拿着这个去找柳成儒,就说是本王让他归队的。对了,告诉他,当年欠我的那坛‘醉流霞’,记得带回来。”
墨守成接过令牌,突然想起红衣剑灵念叨的三坛酒,忍不住笑了。这位镇世王记别人欠的酒,倒是比记军国大事还清楚。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竹林里的打斗痕迹已被清理干净。孙挽云返回东宫,柳难则带着龙骧卫去追查漏网的西疆余孽,周棣坐在石桌上,哼着那首没人懂的调子,手里还在拨弄着孙挽云的琴。
“王上为何不直接出手?”墨守成忍不住问。
周棣弹错个音,耸耸肩:“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总不能让本王一个人扛着。就像这琴,弦太紧会断,太松又不成调,得自己慢慢琢磨。”他突然跳下石桌,拍了拍墨守成的肩膀,“走了,带你去喝工神殿新酿的‘灵泉酒’,比你那破茶好喝多了。”
晨光穿过竹林,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墨守成握着那枚“墨”字令牌,看着周棣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镇世王的“怪言怪语”里,藏着最朴素的道理。守护天下不必总端着威严的架子,偶尔像个孩童般跳脱,像个看客般旁观,或许更能让这人间活出该有的模样。
墨守成跟着周棣往工神殿走,晨光透过云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两人拉长的影子。周棣走得轻快,时不时弯腰摘片路边的叶子吹两声不成调的哨子,倒像个刚从学堂溜出来的顽童,哪有半分镇世王的架子。
“说起来,”周棣突然转头,手里转着片柳叶,“你那观心独尊剑,最近是不是总在夜里发烫?”
墨守成一愣,确实如此,自从从剑冢回来,剑鞘里总像藏着团火,尤其到了子时,烫得几乎握不住。他刚点头,就听周棣嘿嘿一笑:“那是它馋酒了。工神殿新酿的灵泉酒,用的是九霄泉的水,能淬剑魂,给它灌两坛,保准服帖。”
说话间已到工神殿门口,守殿的老工匠见了周棣,忙拱手行礼:“王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灵泉酒刚出窖,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去呢。”
“这不闻着味儿就来了嘛。”周棣熟门熟路地往里闯,“老胡,给我来三坛,哦对了,给墨小子也来一坛,算我账上。”
老工匠应着,转身去取酒,墨守成看着殿内陈列的各式兵器,忍不住问:“王上似乎对这些琐事格外上心?”
“琐事?”周棣抱着酒坛往石桌上一放,拍开泥封,酒香瞬间漫开,清冽中带着股草木气,“你以为镇世王就得天天坐在朝堂上批奏折?错啦!这人间的烟火气,才是最该守着的东西。你看这酒,得有好水好粮好手艺,少一样都成不了。就像这天下,得有百姓耕作,有工匠造物,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折腾,才能活起来。”
他给墨守成倒了碗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晃出涟漪:“尝尝?这酒里有松针的清,有稻穗的甜,还有老胡偷偷加的灵犀草,喝了能静心。”
墨守成端起碗,刚抿了一口,就听观心独尊剑“嗡”地轻鸣一声,剑鞘上的纹路竟亮起微光,像是在呼应酒的香气。他心中一动,这才明白周棣并非随口说的玩笑话。
正说着,柳难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攥着片沾着露水的荷叶,见了周棣就叹气:“王上,您倒是清闲,属下刚在后山抓了三个西疆余孽,审出来他们要在秋收祭典上动手脚。”
“祭典?”周棣舀酒的手顿了顿,“那帮家伙倒是会挑时候。”
柳难将荷叶摊开,里面包着几块碎玉,拼起来能看到“焚粮”二字:“他们想烧了北地的粮仓,断了神都的粮道。”
墨守成眉头一紧:“需不需要调些人手去守粮仓?”
周棣却摆摆手,又给柳难倒了碗酒:“急什么,让他们来。去年新修的粮仓,老胡给装了‘水火缓冲阵’,别说放火,浇油都烧不起来。”他冲老工匠挤了挤眼,老工匠嘿嘿一笑,指了指墙角的青铜管:“那是,我还埋了十二根‘地脉水管’,真着火了,一按机关,活水直接从地底冒出来,保准给他们浇个透心凉。”
柳难还是不放心:“可万一……”
“没有万一。”周棣仰头喝干碗中酒,抹了把嘴,“你忘了?去年秋收,孙丫头偷偷在粮仓周围种了‘醒火草’,那草见火就炸,喷出来的浆汁能把火灭了,还能粘住人的脚,专治纵火犯。”
墨守成听得咋舌,原来这些看似平常的布置,早就被一道道看不见的防线护住了。周棣见他这模样,笑道:“别觉得奇怪,这天下不是靠一个人守的。你守着剑,孙丫头守着宫,柳难守着商道,老胡守着匠术,连街边卖糖画的老汉,都在守着他那口熬糖的锅——少了谁都不行。”
正说着,工神殿外传来一阵喧哗,是农神阁的弟子跑进来,手里举着串饱满的稻穗:“王上!今年的‘双穗稻’成了!一亩地能多收三成!”
周棣眼睛一亮,抢过稻穗举到阳光下看,金色的稻粒闪着光,他笑得像个孩子:“好小子!快拿给孙丫头看看,让她在东宫也种几株,让某些人瞧瞧,咱们神都的日子,是往好里长的!”
墨守成看着周棣踮脚给稻穗量高度的样子,又看了看柳难无奈却带着笑意的眼神,突然懂了这位镇世王的“怪”。他从不用威严压人,却把每个人的本事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他看似什么都不管,却早把所有细节织成了一张护着人间的网。
观心独尊剑轻轻颤动,像是在认同他的想法。墨守成端起酒碗,对着晨光一饮而尽,清冽的酒香漫过喉咙,带着股踏实的暖意——这大概就是周棣说的,人间该有的味道。
远处的朱雀大街上,卖糖画的老汉支起了摊子,孩童的笑闹声混着吆喝声飘过来,和工神殿的酒香、农神阁的稻香缠在一起,酿出了新一天的烟火气。而那位穿月白锦袍的镇世王,正蹲在地上跟老工匠讨教怎么给稻穗编穗子,后脑勺的发尾被风吹得翘了起来,像株不安分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