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善见有此一问,再一看这和尚的神色,路宁便心有所悟,“你知道天子因何得疾?”
善见苦笑一声,“此事小僧也是事后才无意中听昆伽和尚提及,原来当初太子招揽劫王邪教的衍晦道人为心腹,意图不轨,那衍晦道人十分阴狠,便给太子出了一个主意,暗中在宫中布置,偷偷取了天子一缕龙发,交给了衍晦道人。”
“天子龙发?”
路宁略有所思的反问,善见肯定的回道:“不错,太子费尽周章,动用了宫中诸多隐秘关系,这才得了一缕蕴含真龙精血、天子之气的发丝。”
“衍晦得了此物,又找来了供养和尚,两个老魔合力,用劫王教秘法《未来超世劫王经》,将天子龙发炼入一尊无面神像之中,引诱天下邪教教众祭拜,妄图置天子于死地。”
善见说到此处,似乎也为此父子相残的惨事所惊,暂时停了下来,静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唯余善见粗重的喘息与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窗外更深露重,寒意仿佛透过墙壁渗了进来。
良久之后,路宁方才缓缓开口,“太子……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为了那张龙椅,竟不惜以万民为薪,以邪法为刃,行此弑父弑君、天人共愤之举。”
“真龙天子本该有百灵护佑,又有天子龙气镇压万法,寻常邪法妖术之流想要暗害天子,都有如蚍蜉撼树一般,唯有此等借万民香火愿力为毒的邪法,方能隔空侵蚀,坏其国运,损其肉身,令其无疾而终,便是天子真龙之躯,亦不能挡!”
“难怪贫道面见天子之时,他一身香火愿力缠绕,但自身又全无修行之兆,原来却是受了劫王教的暗害。”
善见道:“院主法力深宏,见闻广博,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其实天子落发、指爪之物,深宫之中看管甚严,都有专人收集以火焚烧。”
“但太子心思细腻,居然另辟蹊径,不从天子身边着手,而是偷偷找上了浣衣局,日复一日从天子更换的龙袍之中,寻到了几丝偶然被遗漏在角落里的龙发。”
“院主大人,您上次出手剪除那灯笼妖鬼,便是太子叫衍晦寻来的,故意酿成惨案,表面上是妖鬼害人,浣衣局老太监不过是遭了池鱼之灾,其实那一户普通人家根本就是邪教徒众,自愿赴死,太子的真实目的,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罢了。”
“至于昆伽,他之所以出手,一来混淆视听,二来也是为了抹去衍晦道人的踪迹,免得被人窥破其中的隐秘。院主大人当时果然起疑,只是后来并未真个疑到昆伽身上罢了。”
路宁冷冷一笑,“贫道哪里是不疑心昆伽,只是为混元宗所劝,因为这些人恶迹未显,不能就此出手罢了……”
“若是贫道所料不差,如今劫王教这尊混入了天子龙发的无面神像,就在你金阙禅寺的大雄宝殿之中吧?”
善见拜伏道:“院主明见万里,如今供养和尚传了昆伽邪法,共同在大雄宝殿之中祭拜这神像,除了将部分愿力隔空送去天子身侧,余下的则各依邪法化入本身,妄图以己身为佛,证得金身。”
路宁摇了摇头道:“这等手段,焉能真个证得佛门果位?不过是水中捞月罢了。”
他目光落到善见身上,“善见,你既言养伤之际大彻大悟,又将这些隐秘之事和盘托出,贫道且问你,你一身佛门根基,本属正途,缘何堕落至斯,甘为昆伽鹰犬,助纣为虐?”
善见闻此问,面上愧悔之色更浓,“院主明鉴,小僧出身大梁南阳郡铜炉山小庙,自幼出家礼佛,诵的乃如是我闻,求的是明心见性。”
“奈何资质愚钝,苦修许久,始终难窥本寺秘藏、真如堂奥。心灰意冷之下,这才发愿离山云游,欲效仿先贤行脚参方,直至大彻大悟。”
“其中千辛万苦,却也不必说了,有一年行脚至西陲一座雪山,遇风雪阻道,几近冻毙,幸得……幸得昆伽施法相救。”
善见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彼时小僧佛心蒙尘,眼障不明,见其显露佛门神通,又身具苦行之相,便以为是真正的修行佛子,盲目拜于他的门下……”
“自此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虽然也开始踏入佛家修行之门,觉悟了佛门净火神通,却一直有如提线木偶,供其驱策,直至今日造下无边恶业。”
言至此处,善见已是泪流满面,以头抢地,“院主那日佛音灌顶,打碎枷锁,更打醒了小僧这沉沦多年的痴呆。”
“数月煎熬,痛定思痛,方知昔日所行皆是魔道,实在愧对世尊,愧对师门,更愧对苍生!”
“今日小僧冒死前来,非求苟活,亦非妄图求得天下人原谅,只求院主得知这些秘辛,可以出手拯救苍生黎民,则小僧亦可借此稍赎前愆。”
“院主,求您看在苍生面上,出手降魔,小僧自当拼尽全力,效犬马之劳,便是因此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善见亦甘之如饴!”
路宁凝视着脚下痛哭流涕、形容瞬间变得枯槁的白衣和尚,神识如澄澈明镜,照见善见识海深处,数月前盘踞其间的扭曲佛光已然消散殆尽,唯余一点微弱却纯净的金色佛性,如风中残烛,虽摇曳不定,却顽强不灭,正努力涤荡着最后一丝尘埃,透出大劫之后、洗尽铅华的清净之光。
“善哉。”
路宁虽是道士,却自口中吐出善哉二字,“狂心若歇,歇即菩提。善见,汝之佛性已复清明,汝之佛心,垢尽光生。此乃汝之大机缘、大觉悟。”
他用手微微一点,一本佛光莹润的陈旧佛经落在了善见面前,和尚见得这经卷,浑身顿时一抖,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光来,“这,这是,这是本寺的人间轮王自在经?”
“不错,善见,汝今佛心佛性复明,历劫重生,今日物归原主,亦是你佛缘重续,法脉当兴之兆。望汝持此经,重得清净、再证菩提。”
善见颤抖着伸出双手,如捧稀世奇珍,又似托举千钧重担,恭敬万分地捧起这卷《人间轮王自在经》来。
经书入手微沉,一股温润醇和的暖意瞬间流遍全身,数月来缠绕魂魄的伤痛与阴冷仿佛被春风拂过,竟消减了大半。
他紧紧将经书贴在胸口,感受着那沉寂千年的佛力脉动,泪如泉涌,“院主……此经,您是从何处得来?”
路宁便将自己当年误入铜炉山寺,慧清主持托付此经的事简略叙述,然后才道:“此经与你有缘,你且看看,如今可能解得其中精义否?”
善见对着路宁深深一拜,这才盘膝坐定,珍而重之地展开那卷《人间轮王自在经》,重新翻阅这许多年未曾目睹的经卷。
片刻之内,他便自完全沉浸于佛经之中,随即渐有微弱的金色佛光自其顶门透出,虽细如发丝,却坚韧纯粹,昭示着一段崭新的佛缘,正于此灵台方寸之中悄然萌发。
路宁见状微微颔首,知道就算没有《自在真解》,如今的善见也已经能够解悟这部宝经之中的部分妙理了。
只是这一参悟,怕是短时间内脱身不得,故此他也就不再多言,只将左手腕上一枚古朴无华的银镯轻轻一摇,光华微闪间,一道柔和的清辉洒落,已然将善见收入了安隐楼之中。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汝到底罪孽不深,且在此安心参悟佛理,外间一切纷扰,就看贫道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