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关,堂屋里的说笑声像是被掐断了脖子,一下子小了很多,但没完全隔开。那薄薄的木门,挡得住人影,挡不住声音,更挡不住那股子快要溢出来的过节劲儿。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手里还捏着那块包粽子的、已经发干的粽叶,放在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只有一点点残留的清气了,大部分都是冷糯米的味儿。
肚子其实还没饱,一个冷粽子下去,像块石头沉在胃里,不顶事儿,反而更勾起了饿虫。但我没舍得立刻吃第二个。外婆给的,吃一个少一个,得省着。
外面,商量还在继续,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热闹。
“肉得多割点!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出来才香!”这是大伯的声音,带着当家作主的口气。
“再买条大草鱼!活蹦乱跳的那种,炖汤,奶白奶白的,鲜得很!”三婶抢着说,好像已经喝到了似的。
“鸡!必须买只老母鸡!给俩孕妇补身子!”四叔嚷嚷着,像是在表功。
奶奶一锤定音:“行!就这么办!老大,明儿一早你去办!钱先从我这儿拿,回头你们再凑!”
接着就是一阵翻箱倒柜找钱的声音,还有各种叮嘱和笑声。
我蜷在床上,扯过那床硬邦邦的破被子盖住腿,耳朵却竖得像兔子,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们说的每一样东西,五花肉、大草鱼、老母鸡……我都多久没见过了?甚至都快忘了是啥味儿了。脑子里只能凭一点点模糊的记忆去想象,想象那油光锃亮的肉,那喷香的鱼汤,那金黄的鸡肉……
肚子不争气地叫得更响了,嘴里疯狂地冒酸水。我使劲咽着口水,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连头都想蒙住。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就被院里的动静吵醒了。大伯果然一大早就推着那辆破自行车出门了,车把手上挂着个旧布袋,叮当作响,怕是装着不少钱。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明明告诉自己不在乎,可眼睛还是忍不住透过门缝往外瞟。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砍柴的时候差点砍到手,喂猪的时候差点被猪拱倒。心里老是惦记着镇上的大伯,他买到肉了吗?鱼有多大?鸡肥不肥?
堂屋里,三婶和四婶已经忙活开了。大盆小盆摆了一地,里面泡着白花花的糯米,洗得干干净净的粽叶堆在旁边,还有红枣、花生米什么的。她们俩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空气里飘着米香和粽叶的味道。
奶奶坐在旁边监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偶尔还上手包两个粽子,骂两句“手笨”、“糟蹋东西”,但那语气是轻快的。
没有人叫我。没有人让我去帮忙洗片叶子,剥颗枣。
我像个透明人,在自己的小黑屋和院子角落之间来回晃荡,看着她们忙活,闻着那越来越浓的、准备过节的味道。
傍晚时候,大伯回来了。自行车铃铛摇得山响,像是凯旋的英雄。车后座上驮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一条肥嘟嘟的五花肉,红白分明,看着就诱人!一条用草绳串着的大草鱼,尾巴还在啪嗒啪嗒地甩!还有一只被捆着脚的老母鸡,咯咯地叫着!
三婶四婶惊喜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夸赞,奶奶也凑过去,捏捏肉,掂掂鱼,满脸放光。
“哎呀!这肉真好!”
“这鱼真大!”
“这鸡真肥!”
他们欢天喜地地把东西拎进堂屋,开始商量先炖哪个,后做哪个。那股生肉的血腥味、鱼的腥气、鸡的骚味,混合在一起,钻进我的鼻子,竟然也变成了一种极其诱人的香味!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步。眼睛死死盯着堂屋门口,看着那块诱人的五花肉被提进去,看着那条大鱼被拿走,看着那只老母鸡被拎进去……
堂屋的门,又一次在我面前关上了。里面传来更热烈的说笑声,洗菜声,剁肉声……
肉的香味,开始飘出来了。是炖肉的香,带着酱油和大料的浓郁气味,霸道地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压过了粽叶的清香,也压过了梧桐花的腻味。
我猛地转身,冲回我的小黑屋,砰地关上门!
可是,关门有什么用?那炖肉的香味无孔不入,从门缝里、从墙壁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缠绕着我,折磨着我。
我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馋。馋得心里像有猫爪在挠。
我猛地拉开破柜子,拿出一个冷粽子,疯狂地剥开粽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冷糯米噎得我直伸脖子,但我还是拼命地嚼,拼命地咽!
吃!吃粽子!外婆给的粽子也很好吃!
我才不稀罕他们的肉!不稀罕他们的鱼!不稀罕他们的鸡!
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冷粽子上,砸在我手背上。
为什么?
为什么连一口汤都不分给我?
我就那么讨人厌吗?
外面的肉香味越来越浓,伴随着他们大声的说笑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他们肯定已经开始吃了!吃得满嘴流油!吃得畅快淋漓!
我缩在床角,把脸埋进膝盖里,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冷粽子。
冰冷的粽子,和外面热烈的肉香,像两个世界,把我死死地夹在中间。
这个端午,他们的桌上堆满了肉和鱼。
我的端午,只有怀里这几个越来越硬的冷粽子。
胃里的冷粽子像冰块一样硌人。
而门缝里飘进来的肉香,却像一把火,烧得我的心又疼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