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五日,青州城外的局势,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节奏中演变。
官军的行动在外人看来,堪称一溃千里。每当白莲教的先锋营扛着杂色旗帜,乱哄哄地向前推进十里,开始砍树挖土,建立新的据点时,对面官军前沿的哨卡和少量部队,总是象征性地射上几轮稀稀拉拉的箭矢,偶尔有零星的骑兵斥候靠近骚扰,但一旦教众们鼓起勇气,挥舞着刀枪冲上前去,官军便立刻惊慌失措地后撤,旗帜歪斜,甚至地遗弃一些破损的营帐、锅釜等物。
这种轻而易举,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白莲教众的神经。从青州城头望去,官军的包围圈似乎在以每日十里的速度向后收缩。每一次传回城中,总能在普通教众中引发一阵狂热的欢呼,官军胆寒圣教威武神器无敌的论调甚嚣尘上。连许多中层头目也开始相信,官军是真的惧怕震天雷的威力,不敢接战。
宇文绝起初还保持着几分警惕,但接连五天的推进,让他心中的疑虑渐渐被不断膨胀的自信和贪功的急切所取代。他开始催促各堂主加快进度,甚至对行动稍显迟缓的青龙堂主进行了斥责。
第五日傍晚,白莲教白虎堂主黑鹞,亲率麾下三千余名核心教徒和裹挟的青壮,推进到了距离青州城约五十里的一处无名山谷。这山谷地势颇为奇特,入口狭窄,内里却相对开阔,有溪流经过,确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按照计划,他们要将这里建成一个坚固的前进堡垒,作为下一步挤压官军的主力据点。
黑鹞看着手下人砍伐树木、挖掘壕沟、搭建营栅,他咧开大嘴,对身旁的副手笑道:看看!官军闻风丧胆,又让出了这等好地方!等咱们把这营寨建起来,多埋上些,官军要是敢来攻,定叫他们死无全尸!到时候,老子就是头功!
副手连忙奉承:堂主威武!此番定能立下不世之功,教主必有重赏!
山谷两侧的山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静幽深。神机营都尉杨威,正趴在一处精心伪装的观察点内,透过枝叶的缝隙,冷静地数着谷中叛军的人头。他身边,几名身手矫健的神机营士兵,手中紧紧握着连接着埋设好的震天雷引线的火折子,如同蛰伏的猎豹,只等一声令下。
杨威看到那名骑着马、趾高气扬的头目进入山谷中心,又看到谷中的教众越聚越多,大部分人都已进入预设的爆炸覆盖范围,并且开始分散开来准备扎营,警惕性降到了最低。他低喝道:点火!
命令被无声而迅速地传递下去。几名士兵几乎同时点燃了手中那几根特制的、燃烧速度极快的引线。
嗤——
细微的引线燃烧声,瞬间被山谷中的嘈杂所淹没。
谷中的白莲教众,有的在卖力打桩,有的在搬运木材,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埋锅造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盲目乐观的松懈气氛。白虎堂主还在大声吆喝,催促手下加快速度。
一息……
两息……
三息……
十息刚到!
轰!!!!!!!!!!
一声恐怖巨响,猛然从地底炸裂!这声音远超寻常雷鸣,大地开裂!整个山谷剧烈地摇晃起来!以谷地中心为原点,一团巨大无比的炽热火焰混合着浓烟和泥土,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十声、第一百声……两百枚被精心布置、彼此呼应形成叠加杀伤效果的破片杀伤型震天雷,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相继引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波洪流,瞬间将山谷中所有的声响——惊呼、惨叫、马嘶——全部吞噬!
爆炸的核心区域,无论是人、马还是刚刚立起的木桩、帐篷,都在刹那间被无法形容的巨力撕碎、汽化!狂暴的冲击波呈环形向四周疯狂扩散,所过之处,人体如同纸片般被抛飞,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更致命的是那场伴随着爆炸产生的、无死角的金属风暴!预置的铁壳碎片、铁钉、铁珠,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激射,穿透皮肉,击碎骨骼,打入岩壁!
仅仅是一次呼吸的时间,整个山谷已然化作修罗屠场。原本喧嚣的营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残肢断臂、焦黑的尸体、痛苦翻滚哀嚎的伤者,以及被染成暗红色的土地。刺鼻的血腥味和火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白虎堂主连同他的坐骑,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在原地留下一个焦黑的大坑和些许破碎的甲胄残片。三千教众,非死即伤,完好无损者寥寥无几,山谷中被一片绝望的惨嚎所笼罩。
爆炸的巨响和冲天的烟柱,即便在数十里外也清晰可见。
青州城头,宇文绝原本正听着属下汇报今日推进顺利喜讯,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当那闷雷般的连绵巨响隐约传来,当看到远方天际那异常升腾的浓烟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怎么回事?!哪里打雷?!他厉声喝问,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很快,一匹快马疯狂地从西北方向驰来,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几乎是滚鞍落马,哭嚎着扑到宇文绝面前:教主!不好了!完了!全完了!白虎堂……白虎堂主力在恶狼谷扎营时……山谷……山谷整个炸开了!地动山摇!天降雷火啊!白虎堂主当场殉教!三千弟兄……三千弟兄……没几个能站着的了!是雷!是官军的雷啊!
这语无伦次的哭喊,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从宇文绝头顶浇下,瞬间让他浑身冰凉,手脚发麻!
官军的雷?
官军也有雷?
不,那不是雷!那是……震天雷!
官军竟然也掌握了震天雷!而且,看这动静,其威力、其运用之巧妙,似乎……似乎还在圣教之上!他们不是惧怕,他们是在诱敌!他们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圣教的人往里钻!
一想到自己这五天来的胜利推进,完全是在官军的算计之中,是在一步步走向对方布下的死亡陷阱,宇文绝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后怕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如果……如果这次不是白虎堂主,而是自己亲自率领主力前往……那后果不堪设想!
陈彦……陈维岳!宇文绝咬牙切齿,脸色煞白,之前所有的得意和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官军拥有同等甚至更强的利器,那圣教最大的依仗已然不复存在!
传……传我急令!宇文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自镇定,厉声道,所有出城部队,立即停止前进!放弃所有新建外围营寨,全部撤回青州城内!紧闭四门,没有本教主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格杀勿论!
他必须停下来,必须重新评估局势。在弄清楚官军到底有多少这种,以及如何应对之前,任何贸然的进攻都无异于自杀。
与青州城内的恐慌和挫败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官军大营。
当中军大帐收到杨威派人快马送回的确切战报时,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欢呼。虽然众将对震天雷的威力已有预估,但听到毙伤敌军近三千,敌酋白虎堂主当场炸死的战果,依然感到无比震撼和兴奋。
陈彦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当即下令:神机营都尉杨威,及此次参战全体将士,临敌果敢,设伏精妙,一举重创顽敌,扬我军威,功莫大焉!传令,擢升杨威为神机营指挥佥事,赏银千两,绢百匹!其余参战将士,按功论赏,人人有份!阵亡抚恤,从优从厚!
大将军英明!众将齐声祝贺,士气高涨到了顶点。
待众将兴奋稍平,陈彦走到巨大的青州沙盘前,他指着沙盘上代表当前双方实际控制线的位置,沉声道:经此一炸,宇文绝已成惊弓之鸟。他现已明白,我军不仅拥有震天雷,更懂得如何运用。在未想出应对之策前,他绝不敢再轻易出城,更不敢继续他那步步紧逼的蠢策。
他抬起头,环视帐中诸将,语气转为坚决:故而,我军下一步,便是固守!传本将军令:自即日起,各营停止后撤!所有部队,依托现有营寨,深挖壕沟,加固壁垒,增派哨探,严密监视青州四门动向!没有本将军将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营寨!
山东都指挥使张浚有些不解,上前一步问道:大将军,我军新获大胜,士气正旺,何不乘胜追击?
陈彦微微摇头,手指轻轻敲击沙盘边缘,目光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张将军,胜不骄,败不馁。我军虽胜一阵,然青州城高池深,叛军主力犹在,困兽犹斗。此时强攻,纵然有震天雷之利,也必是惨胜,徒增儿郎伤亡。宇文绝如今如惊弓之鸟,必然严防死守。我军若急于攻城,正可能落入其预设的巷战陷阱,其残存的震天雷仍可对我造成重大杀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况且,别忘了,我们在等一场雨……一场足以让一切火药失效的秋雨。那才是总攻的最佳时机。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养精蓄锐,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等待天时降临。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深以为然。确实,与其在敌人严阵以待时强攻,不如以静制动,等待最佳战机。
陈彦继续部署:此外,各营需轮番休整,保持战力。工兵营加紧打造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投石机,多多益善。神机营继续秘密赶制震天雷,并训练更多操作人手。北镇抚司的细作,要加大渗透力度,务必摸清城中粮草储备、兵力分布,尤其是震天雷的存放点和制造工坊位置。一旦总攻开始,这些地方,必须优先拔除!
末将(下官)遵命!众将轰然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新的军令迅速传遍各营。官军停止了后撤的步伐,转而开始大规模地加固营垒。壕沟被挖得更深更宽,栅栏被加固加高,哨塔林立,巡逻队穿梭不息。
青州城头,宇文绝望着官军营地一夜间变得固若金汤,不再后撤半步,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他明白,陈彦这是要和他比拼耐心,要将他活活困死在这孤城之中。